你沒看錯,邢夫人求賈母,賈母安排過來的丫頭,便是紅樓丫頭第一美、針線活第一好、《金陵十二钗又副冊》第一名的晴雯。
那麼問題來了,此時晴雯早被賈母給了賈寶玉,賈母又怎麼舍得給賈琮呢?對他的态度改觀?不可能,賈琮想,唯一可能的是,王夫人發揮了作用!
王夫人不喜歡寶玉房裡有漂亮的丫頭,她怕教壞了她的寶玉!
賈琮推測其中過程,也許是邢夫人提了襲人、晴雯,也想要老太太賞一個丫頭給他,如此邢夫人臉上也有光,而襲人是王夫人選中的眼線,晴雯過于漂亮,王夫人可能就提議寶玉丫頭太多,讓晴雯過去雲雲……賈寶玉大丫頭就有襲人、晴雯、麝月、秋紋、碧痕,小丫頭也有茜雪、墜兒等等,分過去一個沒什麼。
而且,“撕扇子作千金一笑”、“勇晴雯病補雀金裘”,這些情節都還沒發生,賈寶玉這時與晴雯說不上有感情,他現在最依賴的是他的襲人姐姐。
是福是禍?賈琮頗為哭笑不得,晴雯美則美矣,但脾氣不好、人懶、心比天高、身為下賤,她恐怕不樂意過來服侍他這庶子吧?紅樓的人物性格很複雜,他賈琮也是一樣,冷冰冰的現實生活不是小說,包容并蓄罷了,他想,既來之則安之,老太太吩咐下來的,怎麼能退貨?
……
時光滾動到了掌燈,油火飄忽不定,賈琮穿睡衣起床,挂上簾幔,趿鞋往外間看:“晴雯,把燈滅了吧。”
晴雯也隻穿中衣,以手支額,手腕上的銀镯、長長手指甲上的丹蔻最是刺眼,一個人氣悶地坐在桌邊,郁郁寡歡地道:“值得什麼,費多少油?”
呵,人懶,心氣高,不懂得節儉,被賈寶玉慣壞了,賈琮不接口,徑直拿兩棵銅火箸掐斷燈芯,蓋好燈罩,進了裡間。
“喲呵!”晴雯根本沒有做丫頭的覺悟,她要是有這覺悟,也不會隻活七十多回了,秀美的眼睛冷冷地:“你一個丫頭也沒有,灑掃、端飯、澆花、喂鳥……我一個人怎麼做得來?”
“灑掃、倒水不用你來,我和孫福都可以。”賈琮睡下,不行,這丫頭必須改造,賈寶玉受得了,他受不了,不對,賈寶玉後來也和晴雯吵架,可見賈寶玉那好脾氣也受不了。晴雯可能不甘心吧?很正常的事情,賈寶玉有很多丫頭喜歡,況且,在賈寶玉那裡,晴雯可以毫無顧忌地賭錢、抹骨牌、飯菜可以自己叫,多麼實惠,平心而論,晴雯又怎麼不想得到好待遇?
剛才沒注意看鞋子,賈琮回想,紅樓夢提過晴雯穿“睡鞋”的,這種“睡鞋”在明清時期,就是裹小腳的女人穿的,張愛玲的《紅樓夢靥》也考證出來晴雯是裹腳的……
裹小腳的女人……賈琮想到前世看過的網上照片,活在這時代,是女人的悲哀。
他不是表面的八歲孩童,倒不會因為一個丫頭生氣什麼的,生活不能百般挑剔,晴雯脾氣剛烈,至少不會做間諜?咦,說起來,成了他賈琮的丫頭,晴雯不可能被王夫人害死了。
……
“青菜豆腐,沒有葷的,琏奶奶可對你真好。”晴雯坐在小杌子上吃飯,不與賈琮同桌,主子奴才,尊卑有定,這條線她不是随便越的。
“是啊,親嫂子嘛,當然要對小叔子好。”賈琮自得其樂,沒有葷腥,看他的樣子,卻也吃得香噴噴、美滋滋的,怪哉。
“噗!”晴雯偏頭彎腰笑,道:“今兒上學?要不要備衣物?”
“不用了。”賈琮放下筷子:“大老爺說過幾天去拜師,不用去族學了。”
深春的暖日沖破雲層,廊下鳥籠的綠色鹦鹉學他的口氣叫“晴雯、晴雯”,花兒開了,晴雯把碗筷、碟子、食盒送回廚房,給它倒了一杯水,鹦哥撲楞楞一扇翅膀,愈發起勁:“晴雯,晴雯。”
“死鳥,再叫讓你挺屍去。”
晴雯罵兩句,慵懶地打個哈欠,昨晚初到一個陌生地方,不習慣,刹那露出來楊柳小蠻腰、櫻桃樊素口,往廊下一站,院中草木清新,就見琮爺請安回來,繞小院甬道跑了半個時辰,大汗淋漓地,她不情不願遞上手帕。
擦得全是汗,賈琮沒好意思還她:“孫福,打水了,我要沐浴。”
“……”晴雯也不好跟他要,那是她自己縫的,她大賈琮三歲,今年已經十一了,并非什麼都不知。
孫福從外門進來打水,熱水賈琮自己打,冷水孫福去天井裡提,到東廂房洗了好些時候,孫福叫晴雯送整潔衣物過去。
晴雯進門,才越過屏風,忽見一個光溜溜的身闆,直立浴桶,這身闆該有一般人十歲的時候粗壯了,琮爺兩手往下,正在搓一個短短的不明物體,好像蚯蚓……
“呀!”晴雯丢掉衣物,落荒而逃,那裹出來的小腳走得不是特别快,杏眼圓睜,蛾眉倒蹙,一張俏臉紅如蘋果,雙手叉腰:“孫福,你給我出來!”
……
“晴雯,你占我便宜了。”賈琮很不滿,自己的身體竟然被人看光了,好羞澀的說。
晴雯一言不發地坐在院中,眼神盯着天井,眼角似有淚痕,嘴噙冷笑。
一張俏臉,很秀氣,身材也好。
“咦,晴雯你看。”賈琮指着桑樹下的螞蟻:“這螞蟻是有分工的,它們有一個蟻王,就像蜜蜂有一個蜂王,蟻王隻管生孩子,她會和好多公的一起生孩子。”
“胡說!”晴雯不信,但眼睛好奇地看過來,睫毛忽閃忽閃。
賈琮立馬叫孫福向管庫房的人借來鐵鍬,鏟開樹下那個土堆,果然有一個白色的蟻王,賈琮笑道:“這回你信了吧?蟻王可以烤吃的。”
“惡心!”晴雯見到另一種螞蟻會去搬死去同類的屍體,這種螞蟻是紅色的,皺眉道:“他們為什麼要同類相殘?”
“這有何可奇的?”賈琮叫孫福拿蟻王去烤吃,說很香,孫福搖頭不要,拿去外面扔了,賈琮輕歎道:“蝼蟻尚且偷生,吃同伴的屍體,看起來是不仁不義,暴虐至極,可人就不會吃人麼?從春秋戰國至今,史載吃人的不少,我大順有些地方,一有饑荒,也會易子而食。更何況,人有的是手段、方法,來殺人不見血,比起螞蟻吃螞蟻還可怕,你說對不對?”
“嗯。”晴雯聽得似懂非懂,被他這麼一打岔,原先的不快竟然忘了,再看這位小爺,說的話好難懂,比寶二爺都奇怪。
“那琮爺讀書是為了什麼?”晴雯問道。
“為自己,也為自己在乎的人,也為志向。”賈琮拍拍手回西廂房:“你知道嗎?唐朝有一位大詩人叫白居易,他說過,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白樂天所願,亦我所願也。”
聽得不大懂,前面是白居易,後面為什麼是白樂天呢?晴雯的身份是最低賤的,她不僅是奴才,還是奴才的奴才,最初的最初,她是賴嬷嬷送給賈母的,賴嬷嬷也是奴才,所以……她有一個姑舅表哥,綽号多渾蟲,多渾蟲的老婆是她姑舅表嫂,叫多姑娘,也就是和賈琏亂搞的那個……他們對晴雯基本不聞不問,她隻知道,天牌、地牌、人牌、和牌、斧頭、紅六、黑九……
之乎者也的,不明白。
琮爺說要出去一趟,留下話,院裡來客叫她接待,别的沒什麼事了,晴雯恍惚聽說要去見三個什麼掌櫃,這樣一夜半天相處下來,有時候她覺得,明明自己年紀更大,卻感覺賈琮比她還大,怪異?
對賈琮會寫八股文、才華非凡這些,以及未來是否要做通房丫頭,她通通沒有考慮過,她要是考慮這些,早就巴結王夫人、哄騙賈寶玉去了,以她的聰明、美麗,不是不可能,隻是不屑……針線活對女人來說,不是小事,這時代的女人講究“三從四德”,四德就是德、言、容、功,“功”就是針線活,她針線活是丫頭中最好的,賈母都誇,不過……她輕易不給人做。
一個地位低下的女孩的自尊心麼?
可惜,這時代并不寬容女人。
晴雯打算整理書房,賈琮的匪鑒堂,書在不斷增多,按他的說法,是沖刺高考的節奏,人如果按照最後一天來活,就不會那麼痛苦,寶钗送來的一本《李守中選時文三百篇》,他也翻了幾頁。
雖然有汗牛充棟的趨勢,但是這書房整潔、有序,根本不需要人整理,這位爺沒有主子的威風、主子的款啊,前兒還聽說幫二姑娘攆了王嬷嬷,看來他處事是對人的,不像賈寶玉那麼難伺候,寶二爺呢,好的時候很好,壞的時候很壞,茜雪被攆出去了,但她是無辜的,受了李嬷嬷的無妄之災,賈寶玉有少爺脾氣,并不是那麼好伺候,而傳聞賈琮對石榴還不錯。
“晴雯,你占我便宜了!”鹦鹉學舌,學得很快。
“死鳥,再叫我撕爛你的嘴!”晴雯一聽這個就來氣,揪不到它,進廂房拿一棵銅火箸戳它,戳得鹦哥掉了幾片羽毛。
那有着寶強原諒色的鹦哥上蹿下跳,眼睛甚是無辜。
晴雯心想:“可惡!這死鳥隻學琮爺的話,要是讓别人聽到,我還有什麼臉!”
那幾片羽毛飄飄蕩蕩,輕柔地飛進天井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