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歸這黑甜一覺,直到月上中天才醒,而且她十分懷疑自己之所以會醒是因為饑餓。
意識尚且渾渾噩噩,先聽到的是腹中雷鳴,有那麼一瞬伸手不見五指,讓春歸頓生錯覺,她以為日子仍停滞在那段無比艱難的時光,母親重病纏身,她必須過得儉省,時常都不能吃晚飯,累得頭昏眼花時倒頭大睡,便常常在半夜三更時餓醒,摸着黑去夠桌子上的冷水,待恢複些力氣,仍要去看望母親睡得安不安穩,是否也覺口幹腹饑。
她小心的掩飾着自己的困窘,不讓紀夫人看出她常常忍饑挨餓,她總是不願接受太多的救濟,再怎麼艱辛都要笑面迎人。
有時候她會失眠,踡曲身體思考什麼是真正的堅固和永恒,會愁怅舊日的安定快樂怎能像極一場急促恍惚的夢境呢?這樣的脆弱,一場風暴便能徹底摧毀。那個時候的她難免也會陷入深深的絕望和委屈,恐懼日子隻會更加糟糕,永遠沒有轉機。
但春歸慢慢意識到,那些艱險她的确已然渡過了,她已經淌過了橫擋面前的波濤洶湧,雖然周身狼狽,的确是走進了柳暗花明。
而後她就漸漸看清了月色下,陳設雅緻的房間,幽幽沉浮的玉蘭香,并非源自天然,所以更含着幾絲炭暖氣息。
她有些想不起來剛才的夢境,隻隐約記得有個人在身邊糾纏,一遍遍的固執追問,她也并不記得他在追問什麼,詭異的是徹底清醒之後,心裡不知為何酸楚郁怅,像真是自己辜負了什麼人,但重新抉擇又艱難無比。
春歸垂足在榻上坐了一陣兒,沒見婢女入内,她不知道青萍、梅妒去了哪裡。
照入房内的月色其實并不至于讓她磕絆,春歸順順利利便拉開了門,有一個人聞聲轉頭,似輕籲又似調侃:“終于醒了,餓醒的吧?”
還沒作答,春歸便陷入一個溫暖的懷抱,沉水香的氣味奇怪的起到了緩解饑餓的作用,一直被他半摟着走,春歸完全沒有了腳底發虛的柔弱感。
“小憩”處不遠的一間茶廬,已經準備好了山藥雞湯,一直用小火煨着,光聞湯味便覺肝腸一暖,蘭庭還讓僮仆立時現煮一碗蔥油拌面,自己也陪着春歸吃了一碗,稍坐一陣,夫妻兩才緩緩往清遠台走,權當餐餐例行的慢走消食了。
今晚月色尤其清亮,不用風燈相照路徑。既有清風明月相伴,又兼肚腹不鬧饑荒,什麼酸楚郁怅都一掃而光了,春歸邊走邊回味着今日的一場歡聚,仍覺意猶未盡:“五殿下看着闆肅,實際上卻也容易相與,并不像表面那般冷若冰霜,宴上萬頃兄找準了江心拼酒,五殿下口口聲聲不稀罕人家,倒是明裡暗裡替江心擋了不少攻勢,否則萬頃兄也不會被灌得爛醉如泥了。”
“五殿下其實不重尊卑等級,他并不是看不起江心,隻是不滿樂器音律淪為酒宴助興,為此常譏六殿下庸俗,但五殿下看着面冷,卻頗有俠義之心,其實是最看不得弱質女流被人欺負的。”
“江心姑娘也是有趣之人,确能做到不媚權貴,性情又不冷清孤傲。”
“她是不比得那些庸脂俗粉,不過我們一處清談詩會時,她往往插不上話,也顯得獨坐無趣,倒是當真為了美酒而來,六殿下結交廣泛,并不是回回都帶着她,但倘若輝輝覺得和她投契的話,今後飲談時我專程送封邀帖予她就是。”
“迳勿可是與六殿下最最交近?”
“被你看出來了?”蘭庭笑道:“我和他年歲相當,隻不過先他三月出生而已,當年選為皇子侍讀,從一開始就和他針芥相投,雖說五殿下隻比六殿下占先一月出生,但性情到底冷淡些,沒那麼快和人熟絡,所以起先的一年,我和六殿下先成了莫逆之交。”
“論性情最诙諧,當數萬頃兄了,但他應當不是大族子弟,未知你們又是因為何等機緣認識結交?”
“有一年上巳節時,我和竹西相約着踏春,正巧遇見萬頃在路旁兜售紙鸢,我們見紙鸢上的畫繪不同流俗,心生興趣,他開價要一兩銀,正好兩個孩童也詢價,他卻隻收了一個銅闆,我們問他為何區别對待,他說錦衣華服者自然和布衣裋褐不同,于我們而言一兩銀子并不如平民百姓眼中的一個銅闆珍貴,他的開價已經很公道了,我和竹西聽他言談大有趣味,就邀他一齊飲談,他立時便答應了,也不顧得買賣,幹脆把紙鸢一口氣送給了踏春的百姓,樂淘淘的就和我們一起下了酒館。”
春歸覺得這的确是葉萬頃做得出來的事。
“至于施兄,他的一位族伯,乃祖父的學生,咱們兩家還算交好,不過施門這麼多的子弟,我與他最是投契,竹西和我原本就是同窗,算是一齊淘氣着長大。”
“那迳勿對堯章兄又是有何恩情?”
“堯章兄的父親被政敵陷害,是我行計,為徐世伯證明了清白,可惜雖說讓世伯免受牢獄之災,但世伯身染重病,到底還是沒能挺過那場打擊。”
說着話便到了清遠台,春歸剛經一場醉睡,這時絲毫沒有倦意,但她素來把舉案齊眉彼此關照奉作行事準則,鑒于蘭庭這段時間以來也算體貼入微,她更不至于完全棄守賢良淑德的教條,自己沒有睡意,總不能也讓蘭庭一直陪她消耗,所以十分識趣地建議夜色已深,趙大爺完全可以先行安置。
但趙大爺并不領情,表示自己同樣神采奕奕完全無心睡眠。
春歸驚呆了,她難以理解為什麼世上有人起個大早直到三更半夜還不思念高枕軟榻,對蘭庭“神采奕奕”的說法表示深深的懷疑。
“我當真半點不覺疲倦,且能夠自證。”蘭庭言之鑿鑿。
“怎麼自證?”春歸呆若木雞。
眼瞅着燈下有些犯傻的美嬌娘,蘭庭實在忍不住想用突然冒生的某種“邪惡”的方法自證,從心尖到指尖都在發癢,但他想到昨夜才經一場雲雨鏖戰,不知春歸是否還覺得疼痛不适,要若太過急切頻繁,讓她對這種事心生反感甚至抗拒豈不糟糕?且女子的身體本就嬌貴,也需要認真呵護體貼。
總之蘭庭幾乎是耗盡了整副身心的念力,才克制住“邪念遐想”,文質彬彬的吐出兩字:“手談。”
春歸擡頭點頭的長長“噢”了一聲:棋弈是一門需要全神貫注、潛精研思才能進行的技藝,要若弈者困倦,必然會被對手逼得丢盔棄甲。
想到這裡她便興奮起來——從汾州前往京城的一程路,客驿休整時,她和蘭庭也曾對弈切磋,奈何無論是圍棋還是象碁,蘭庭均是技高一籌,回回都以春歸丢盔棄甲棄子投降告終,不知今晚一個是酣睡才醒,一個是熬夜疲戰,能不能趁機扳回一局。
大奶奶頓時把賢良淑德的規範抛至九宵雲外,就差沒有裸袖揎拳應戰。
後來的結果是……
大奶奶懶惰嗜睡的病症确然已經“藥石無醫”,一局未了,她便呵欠連天上下眼皮直打架,淚眼汪汪的望着對面仍舊神采奕奕氣勢如虹的趙大爺:“我不行了,犯困。”
當真幾乎是頭沾軟枕,意識即刻恍惚,手指都懶得再動一動,身體便忠實于本能,感覺到枕邊人體的溫度,就不自自主的往别人懷抱裡鑽,舒舒服服的再陷黑甜鄉,還不知喃喃呓語着什麼話。
像極了一隻粘人的狸貓。
可苦了溫香滿懷卻不忍叨擾佳人酣睡的趙大爺,獨個兒在這熱血沸騰,越來越無心睡眠了,他想柳下惠坐懷不亂的典故多半是胡編亂造吧,總之自己是沒有這樣的定力。
漫漫長夜,思緒一時遊離得更遠,蘭庭想起那一年,似比這時稍晚的月份,已經到了暮春。那時祖父身體已經不大好了,告病家中休養,可那也是他平生唯一一次出言頂撞祖父,因為祖父逼着陶先生将當作養女對待的木末嫁人,他知道木末的願望,從來不是相夫教子困步内宅,她向往的是自在于山水之間,不受俗規缛節所困,原本在陶先生的支持下,木末完全有可能達成願望,按照自己的意念生活,他不明白祖父為何要強人所難,逼迫一個弱女子行為違心之事。
“我是因為你,蘭庭。”面對他的質疑,祖父沒有惱怒,不過神色間的凝重與悲愁幾乎讓蘭庭覺得陌生:“我知道木末和你志趣相投,我也知道她一直在勸你掙脫束縛,她告訴你無論什麼原因,一個人都不能背棄自己的心願,經濟仕途不應成為你的追求,你應當和她一樣,避世隐居,人應當忠誠于自己,不該盲從孝道,她這話也不能說全然沒有道理,但蘭庭,我不能放你海闊天空潇灑自在,因為家國社稷危在旦夕,而我身後,除了你沒有更能放心托付的人。”
“我自己的孫兒我知道,我相信你能深明大義,且視木末,無非還算志趣相投的夥伴,并無男女之情,但她對你心懷企圖,且又是一個深懷機心城府的女子,她聰慧又敏銳,她知道你雖然聽從我這祖父的教囑,打算科舉入仕,但一直在猶豫這樣做應不應當,說到底,你心中仍是懷着遠離權勢名利的念頭,質樸之志不改,這也是我一直以來對你的期許。”
“庭兒,祖父也想為你多承擔一些,也想再晚一些,才把這副重擔移交,但祖父怕是不能夠了,我不知道你會不會受木末影響,但我不能容她這樣的女子,一直在你身邊動搖蠱惑。”
“她不是不想嫁人,她是不想嫁給除你之外的其餘男子,但她比誰都清楚,隻要你一天仍為太師府的嫡長孫,一天不随她避世獨居,憑她的身份,都不可能做你的正妻。”
“我希望你慎重考慮,再回答我,你是不是也打算非她不娶,如果你當真甯願為了和木末長相厮守,背棄家族背棄親長,我會放你們離開,這世上強求之事從來無法/功德圓滿,但有時候抉擇就是這樣殘忍。”
蘭庭清楚的記得那晚在清遠台,他同樣是睜眼熬盡了漫漫長夜,次日,他膝跪于祖父面前,那是他徹底的抉擇,無關任何人,而關自己的人生路徑。
轉眼三載,祖父已經不在人世,而今,他再次面臨抉擇。
他摟着懷中的女子,輕輕歎出口氣,本以為心志彌堅,不過眼下他是真想隻求個歲月靜好、清閑安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