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複帝今日的心情從盛怒到欣慰大大的一個起伏,回到乾清宮就覺得兇中隐隐有些發悶,忙請了丹陽道長來診脈,服了粒丸藥,在安神香的助眠下一覺睡了個神清氣爽,方才覺得好些,哪裡知道安排去子虛庵的耳目竟然打聽出了這麼一樁不得了的大事!
高得宜實在不知應不應當禀知弘複帝好了。
原本皇上眼瞅着太孫總算有了痛改前非的迹象,已在考慮是否應當撤消對慈慶宮的監控,所以才令他安排耳目前往子虛庵,倒不是為了盯防太孫,弘複帝是擔心隐在暗中那居心叵測之人,同樣會察悉慈慶宮中今日這場險變,要是借此時機謀害太子妃,再謊欺太孫太子妃是被皇上秘密/處死,太孫純孝,若中計,豈不會對皇上又生疑恨?為防好不容易得以緩和的祖孫關系再生變故,皇上才至于如此未雨綢缪,結果倒好,倒是察實了太孫非但不曾改過自新,反而相比過去的乖張頑劣更增了滿腹陰謀。
高得宜當然不是為了太孫考慮,生怕儲位有變,但他太明白皇上的心情了,為着故太子的英年早逝,對太孫寄予重望,無論多少朝臣谏言仍然不肯廢儲,要知道太孫劣性難改,無疑更加痛心難過。
皇上的龍體可經不起這麼折騰了。
可要是不如實上禀,那也是辜負了皇上的信托,且高得宜忠心事主,也萬萬不能夠做出眼看着弘複帝被太孫瞞騙,到頭來一片苦心付之東流,非但不能成就中興盛世,更甚至讓江山社稷亡于太孫之手。
高得宜正在犯難,卻有小宦官尋來禀報“皇上召見”,高得宜愁眉苦臉的進入内堂,悄無聲息的禮見,就聽弘複帝道:“朕決定撤消對慈慶宮的監控,且太傅鐘淦教誨太孫奉行公正仁德有功,擢從二品正治卿文勳,賞賜‘明正’二字号譽,拟旨内閣頒诏,另陶嘯深那處,由宜公知會一聲便是。”
高得宜心裡就越發犯難了,鐘太傅倒也罷了,的确是以正道大義教誨太孫,縱然太孫全當了耳邊風,鐘太傅沒有功勞也占苦勞,享此殊榮還說得過去,可真要是贊同着撤消對慈慶宮的監控……
“皇上,太孫殿下雖說悔改,可那心機叵測之徒埋伏在殿下身邊的奸歹卻仍未露形,要是皇上此時就撤除監控,萬一要是那些奸歹眼看着太孫已獲皇上信任,再進讒言……太孫畢竟年幼,性情未穩,難保不會再信讒言唆使啊。”
高得宜頂着壓力才暫時勸阻了弘複帝的決意,但他仍然拿不準該不該将子虛庵的對話如實上奏,這一晚上輾轉反側就沒睡安穩,到次日下晝,才終于是想到了辦法――如今自己和陶嘯深,一個監控子虛庵一個監控慈慶宮,馬馬虎虎論來算得上同一戰壕的同袍,這麼大件事怎能光由自己擔着?東廠和錦衣衛間也是該有次精誠合作的,既然大家都是皇上的忠臣,商量着如何處辦這事也是理所當然。
原本呢錦衣衛和東廠都屬皇帝親管的部系,負責刺探機密,也負有保密的義務,互通消息商量着要麼一起欺瞞皇帝要麼一起參劾
太孫的行為實在有失忠誠,被論罪處決都夠格了,但弘複帝不比得他的父祖,對于錦衣衛和東廠反倒是心存忌防,唯一信得過的隻有陶嘯深和高得宜兩個,自來也是鼓勵二人精誠合作,方便随時替他分憂解難,那麼高得宜和陶嘯深私下商量再拿出個統一的辦法就不算有違聖意。
心動即便行動,高得宜掉頭便去了錦衣衛的北鎮撫司。
陶嘯深聽聞那件令人震驚的隐密,也是半天不能言語。
“雖說皇上令下官監控慈慶宮,不過太孫與屬官以及諸親朋的言談也不能夠回回都被暗探聽聞,下官實在不知太孫是聽信了何人的讒言才如此……”陶嘯深一時找不到合适的措辭,粗/黑的眉頭在眉心挽成個死結:“太孫竟然連太子妃都算計其中,用大義滅親的方式騙取皇上信任,着實……”
“不臣不子,無可救藥了!”高得宜既然決定要與陶嘯深精誠合作,言辭便率先放闊起來,免得陶嘯深還忌諱着“恭敬”二字辭不達意:“陶君,咱家可不是追究太孫身邊奸歹仍未察明,就連皇上,也明白太孫身邊圍繞的高氏餘黨以及奸歹小人甚多,但有的并不妨事,極少數才存禍心,這要篩選起來實在也不是一時之間就能破獲,且論來皇上确然該痛下決心,幹脆将太孫身邊的高氏餘黨連根拔除,然則一來皇上仁厚,不願誅連太廣鬧得人人自危,再則皇上也顧忌着如此一來,太孫恐怕更會惶惑皇上已然決意廢儲,反而做出那些無法收場的禍事。”
陶嘯深忍不住颔首道:“皇上既有這樣多的顧慮,下官便更得小心謹慎了,隻能暗察不能明究,可慈慶宮到底為儲君所居,便是錦衣衛的暗探也不能夠無孔不入。”
這當然就大大影響了察實隐于暗處的大奸之徒。
“今日我尋陶君,是想與陶君商量,太孫與太子妃那番對話應不應當直禀天聽。”
“這事恐怕不能隐瞞皇上吧?”
“可皇上龍體欠安,病症已成氣候,咱家實在擔心使皇上更增憂慮,不利于丹陽道長的治案。”
“這……”陶嘯深眉心的死結更往鼻梁垂落,在高得宜的期盼下好半天才說到:“一時之間,下官也實在難以拿定主意,還望宜公稍許幾日寬限,陶某再給建議。”
高得宜離開北鎮府司已經老遠,還在疑惑,陶嘯深這是有意推脫呢?還是先要請教高參?
自然是後者。
陶嘯深可不是屍位素餐之徒,他自從得了弘複帝的信重,便立志要為君帝真真正正的分憂解難,又怎會“推鍋”?但他也實在拿不準此事應不應當直禀天聽――畢竟上回那呂鑒供訴太孫乃太子妃及桑株洲奸生子一事,他便隐瞞未報,事實證明這供述的确不實,除了呂鑒之外并無其餘罪徒佐證不說,甚至于據他追察,呂鑒這人身上果然還有蹊跷,早在被蒙達敬救出死獄之前,他确然涉嫌另一命案,隻是後來被無罪開釋了,而當時涉嫌開釋呂鑒者,正是将蒙達敬引薦給高瓊的人。
呂鑒确然是有意謗害太
子妃及太孫。
因為陶嘯深聽取蘭庭的建議将此事隐瞞未報,并未讓太孫遭受血統之疑,從一定程度上緩解了廢儲的局勢,這當然符合弘複帝的意志,陶嘯深也算是給弘複帝解了一大難題。
所以陶嘯深這時想到的“高參”,當然還是蘭庭。
不過他明明約了蘭庭來見,臨了臨了卻又猶豫起來。
到底子虛庵中那場對話消息來源于東廠,不比得呂鑒一案蘭庭也在現場聽審,陶嘯深并不存在洩密的行為,可此時他若真在未得弘複帝許可的情況下,拿廠衛密務與外臣商量,可就觸犯了錦衣衛應當遵循的禁令,雖說陶嘯深十分信得過蘭庭絕不至于聲張,倒不用擔心會因此獲罪,但隐密的行為确然有違他一直以來遵奉的信義,所以十分的躊蹰。
“陶鎮使今日請庭來此,不是真為了手談吧?”蘭庭見陶嘯深着實魂不守舍,幹脆先将棋子放入了棋甕,擺出交心長談的架勢。
“是有一件疑難事。”陶嘯深歎息一聲。
“可是呂鑒那條線索有了進展?”蘭庭問。
“呂鑒曾經受雇于東昌府一商号,一回随商号管事行商,涉嫌受強人收買串通強人劫殺東家,不過後來經台州府衙審訊,無罪開釋,當年主審此案的官員乃高瓊妻族一親朋,姓蘇名子忱,蒙達敬正是因為蘇子忱的引薦才能攀附高瓊。”
“蘇子忱?此人已然病故。”蘭庭接道。
“正是,所以追察至此線索也就斷了,不過呂鑒很有可能為蘇子忱故意開釋,從那時就完全可以為蘇子忱收服為死士,又何故非得再經蒙達敬之手逃脫死刑,送為桑門士呢?”這是陶嘯深百思不得其解的疑惑之處。
“蘇子忱應當并非如表面一般協從高瓊,他應當先被其餘人收買。”蘭庭斷定。
呂鑒在成為桑門士之前,應當經受過真正的主人暗中訓練,他确為死士不假,效忠者卻另有其人,那人同樣也為蘇子忱之主,且蘭庭還知道蘇子忱雖是高瓊妻族的親朋,但與任往複有所區别,蘇子忱根本不是世族出身,他出身寒門,卻經科舉直至官拜提刑按察使,雖享高官,奈何子嗣緣薄,無嫡子,唯一庶子也夭折不治,蘇子忱正是因獨子早夭大為創痛,年不至五旬而亡。
确然難以從此人身上再追察幕後主謀。
不過蘭庭看來巧合的是,渾身蹊跷的任往複同樣是高瓊妻族的親朋,或許高瓊的妻族鄖陽梁家,會露出些蛛絲馬迹。
但他不打算讓陶嘯深繼續追察這條線索,至少此時并不适合。
“陶君今日犯難之事,況怕也不是呂鑒案吧?”
陶嘯深悶悶的點了點頭,習慣性的又在眉心挽個死結:“呂鑒案并非聖上下令追察,且若無迳勿提醒,陶某說不定會大意,連蘇子忱都不能察明,故而将案情告知迳勿并不算違律……”
他話未說完,蘭庭便是微微一笑。
“看來是太孫殿下在子虛庵中,說了什麼大逆不道的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