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春歸到底還是不動聲色的和詩一首,笑着交給也不知原本打算着為難誰的六殿下,六皇子看了,微微一笑,再瞅了春歸兩眼。
第一個忍不住的是葉萬頃,他跳起來搶過那兩張紙,一邊還不忘伴着對這一行動的解釋:“你們兩個在打什麼眉眼官司,咱們可有些日子沒見無涯客的詩作了,更不曾見識過弟妹的才學,還不拿來傳閱一番。”
隻當他看完一頁紙,眉頭就蹙得緊了,把六皇子滿腹疑惑的盯了兩眼:“你小子,這是存心為難人呢,難怪指着迳勿要和詩。”又去看另一頁紙,眉開眼笑道:“弟妹好詩才,一筆字也寫得很有筋骨。”将兩頁紙都遞給了旁人繼續傳閱,毫無顧忌的譏笑六皇子:“他這首濫俗的詩,若是放在唐宋,怕連山中樵夫随口唱出的詩句都比這首更強,明明就是刁難和答的人,怎知又沒得逞,弟妹的和答是俗中有雅,立意更顯新巧,無涯客這回可是自砸招牌了。”
六皇子道:“嫂夫人可别怪我,我本不是要為難嫂夫人的,沒想到迳勿這回躲懶,可是他要支使嫂夫人和答。”
“不為難,倒是無涯客若有王子安的急才,現場便能寫出‘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鄰’的佳句,怕是讓我苦思冥想個三、五載,也不能和答出來了。”春歸笑道。
五皇子一聽,連連稱好,他像是習慣了和自己的弟弟“相愛相殺”,不肯放過任何奚落的機會:“他若有王子安的才華,上回咱們集會時就不會告負于迳勿了,真不知無涯你的心兇比針尖遼闊幾分,直至如今還斤斤計較着扳回一局。”
此時一唱一和剛好傳閱至徐堯章的手中,他竟然起身便向春歸行了一禮:“弟妹急才,令人佩服。”
慌得春歸也忙還禮,心說如此嚴肅寡言的人一本正經的“表白”,還真是讓人受寵若驚呢!
徐堯章重新落座後,才對蘭庭說道:“我今日原本便預備着來給迳勿道賀,所以随身帶着賀禮。”于是從懷中取出一物,遞予蘭庭。
春歸見是一對分别雕刻百合、蓮花的羊脂玉佩,隻是粗粗的一眼就覺玉質、雕工均為不俗。
她并不及細看,便聽蘭庭推辭道:“這可是令尊所遺,于堯章兄來說意義非凡,庭實在受之有愧。”
徐堯章便蹙起眉頭:“先父所遺于我而言彌足珍貴者,又豈止這等身外之物?迳勿這回可是着相了。再者迳勿于我而言,恩重如山,你大婚之喜我以此物相贈,又怎能稱受之有愧呢。”
蘭庭聽他這樣說,自知再不能推辭,便接過鄭重道謝,春歸當然也得一本正經的跟着。
又聽六皇子感慨道:“也隻有堯章數落迳勿,這家夥才一個字都不能反駁,咱們可都難得見到迳勿理虧詞窮的時候。”
蘭庭這時也已看閱了六皇子的大作,招手喚來湯回:“交待下去,一會兒不用給無涯客上菜上酒,端一碗白飯上來給他就足夠了。”
“趙迳勿,數落你的可是堯章,作何對我挾私報複?!”六皇子幾乎拍案而起,十分的義憤填膺。
“你給我們夫妻新婚之喜寫的賀詩,連天作之合、永結同心這樣的大白話都用了出來,可有一點誠意?念在還算吉祥的份上,也就值抵一碗白飯了。”蘭庭這回可一點不理虧詞窮,十分的振振有詞。
在座的人,這回就連徐堯章都笑着附和,不遺餘力落井下石,六皇子終于哀怨不已的承認了錯誤,故作牙疼狀:“我知道迳勿對我家中收藏的《上陽台帖》觑觎已久……”
他話未說完,春歸便明顯感覺到了蘭庭渾身一震,顯現出強烈的占有欲來。
五皇子震驚道:“無涯,你别想着盜取太白真迹,這回論是有祖母求情,阿爹也饒不了你!”
春歸後知後覺的也震驚了:這位殿下莫不是想把皇上珍藏的李太白真迹竊取出來送人情?!趙大爺竟然也敢收?!
“想什麼呢?我不要命了,敢偷到老爺子頭上?我就算敢偷迳勿也不敢窩贓啊?我說的是我可以親手臨摩一幅,這賀禮可夠誠意了吧?白米飯端走,好吃好喝的招待起來。”就眼巴巴的瞅着蘭庭,若能長出尾巴來,說不定這時還要可憐兮兮的搖兩下。
蘭庭心滿意足吩咐湯回道:“一陣肉骨頭可以專給他上兩盤。”
哈哈哈!葉萬頃險些沒把桌幾拍穿。
——
酒宴散時,春陽尚且明媚,長風台上葉萬頃已經酣然醉卧,他仰躺在僮仆們早有準備的涼榻上,蘭庭看着他腳上的鞋子實在有些礙眼,讓僮仆替他扒了下來,才讓蓋上氈毯。徐堯章似乎也喝得有些上頭,但仍沒改不苟言笑的作風,一本正經的端坐着雙眼發直。江心姑娘十分巧合的與春歸“病症”相同,既貪美酒卻不勝酒力,早就已經喝過量了,但卻不困,抱着她的琵琶自尋了一處花草茂盛之處盡興彈唱去了。
春歸也早已是看人都有了重影,被青萍和梅妒合力摻扶去了附近的房舍休息。
五皇子不知還有什麼要事,宴散時便提出了告辭,行走時步伐有些淩亂而已。
剩餘幾個倒是海量,穆西竹和施不群相邀着繼續拼酒,兩人挽着手臂輕車熟路便向“一汀春榭”,打算醉眼看賞迎春花。
他們倒也不是想要落下蘭庭這個主人,不過蘭庭已經早一步被六皇子拉去了後園的“拂水搖空”私聊。這裡有一面春水,環植垂柳,茵茵翠草地上長出不知名的野花,可供垂釣,亦能泛舟,隻不過此時漫步此間的人顯然已經沒有了這等閑情逸志。
“我能理解迳勿為何甯從父母之命,而婉拒了晉國公的美意,但今日一見賢伉俪當真是情投意合,多少還是覺得幾分意外的。”六皇子把胳膊擱在石欄上,連漫步的閑情似乎都消減了,春陽在他的腦後,于是眼睛裡似乎顯得格外黑沉。
“我也沒想到,慶幸遇良侶。”蘭庭沒往石欄上靠,他有些懷疑仆從們恐怕沒有時常拂拭,所以就連距離六皇子,也有意站得遠了些。
“這下木末怕是徹底沒了指望罷?我前些天去東風館,她還特意叮囑我,說你不便涉足東風館這類地方,隻是回回咱們在息生館飲談,你也不送封邀帖過去,她都是事後才聽說……木末的意思,是想我提前知會她一聲,她也想來參與的,不過這種事我沒得你這東道主允可,總不方便自作主張。”
如果渠出在這兒,定會因為“木末”兩個關鍵字豎直耳朵,可惜這時不在。
“我答應了祖父不再見她,不能對祖父食言,且我而今所擇道路,已經和年幼時的志趣大相迳庭,我們注定并非同路之人,見與不見都是不相為謀了。”
“你可真狠心!”六皇子悻悻道。
“這怎麼論得上狠心?”蘭庭一臉的莫名其妙:“咱們年幼時雖說也算好友,但好友之間本也不應将期許強加對方身上,要說過意不去……倒是我連累了她,倘若至始至終疏遠着些,祖父當年也不會逼着陶先生将她外嫁。”
“你總不會當真以為木末對你,也僅僅隻是好友知交吧?”
“不然呢?”
六皇子翻了個白眼:“看來你不是狠心,是木讷!她若對你沒有别的念頭,怎麼會甯肯栖身秦樓楚館,都不願聽從陶先生的話嫁個良人?”
“木末從來不比普通女子,她求的原本就不是婚姻子女,她之所以做此抉擇,隻是不願命運聽憑他人操控,正如她而今雖說栖身花柳地尋歡場,不也從來不會谄媚權貴,相比依附旁人,她這時倒能更加自在。”
六皇子瞠目結舌地瞅着蘭庭,無可奈何長歎一聲,總算是放棄赈救木末姑娘慘遭辜負的一片癡情了。
“我今日單獨喊你說話,倒也不是為了這件瑣事。”六皇子說着話,終于沒再靠着石欄,蘭庭忍不住微仰了身,去看他光鮮亮麗的錦衣華服上有沒有沾上灰塵。
“你看什麼?”六皇子察覺,也轉過身去。
蘭庭:……
面不改色的說道:“剛才好像看見一隻黃蜂圍着你打轉。”
“不會吧?”六皇子連連扭動着脖子左看右看:“這季節宮裡可有不少人被黃蜂叮咬,有的臉上腫起拳頭大的包,看着都瘆人。”
“是我眼花了。”
六皇子:……
舉起巴掌就拍了蘭庭一下:“你這是故意吓唬我的吧?說正事說正事,真是件正事,你給我嚴肅些!”
蘭庭嚴肅的颔首,作洗耳恭聽狀。
“我欲謀儲,君願相助否?”
這果然是件必須嚴肅認真的正事!
“你這想法,怕也不是突然而生了。”蘭庭轉身幾步,去看一池春水上,正生魚鱗一樣的金瀾。
“我那太孫侄兒越來越胡鬧,縱得高家人無法無天,真要日後是他坐了那把寶座,高家人豈不更加橫行無忌?也不知這天下,到底是姓秦還是姓高了!迳勿自來知我,對于如今桀貪骜詐、決疣潰癰的現狀亦是深惡痛決,若我得儲,必将父皇整肅官場改制安民的政令堅決貫徹,若你信我,我希望你能聚趙門之力扶持相助。”
六皇子緊緊盯着蘭庭,蘭庭卻久久凝望一池春波。
“我與無涯自幼志趣相投。”長有一刻之後,他才轉身,面向當把玩世不恭之情收斂,眉目突顯銳氣的六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