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庭這日回到斥鷃園,目睹的是一桌子豐盛的美食,且一看就是春歸親自下廚烹饪,季候已經是轉冷了,所以餐桌是擺在炕床上,床邊也備下了一個小炭爐,溫起酒香撲鼻,這還不算怪異的話,怪異的是今日春歸特意囑咐了湯回,讓湯回轉告家裡已經備好美酒佳肴的話,且強調要是大爺沒有十萬火急的事需要立時處理,早些回來吃飯。
而女主人這時,穿了件灰鼠領的淺缃底繡藍葉纏枝海棠襖,系一條黛藍曳步寬擺裙,腰間垂着海棠佩,低低的發髻上像是随手簪了朵煙蘊海棠宮花,妝扮似無心裡透着有心,精緻間也含着随性,琵琶袖半擋了青蔥指,倒也不妨礙她将燙好的同裡紅斟了一盞殷勤遞來。
蘭庭先不接酒,挑着半打眉梢:“輝輝有事相求?”
“是替二妹妹求情。”春歸把酒放在餐桌上,就挨着蘭庭面西而坐,指了指桌上的一道炙烤獐腿肉:“這可是二妹妹提供的食材,大清早就遣人去市集上買的野味,千叮萬囑我賄賂大爺,莫再拘着二姑爺在外院書房,好歹放人進居院宿息,這明明是在同個宅邸裡,硬攔着不讓新婚夫婦見面是個什麼道理?”
蘭庭原本還想先夾一箸獐腿肉,聽話後便把筷子一拍:“一則二妹妹有了身孕,夫婦間哪裡還能同房?二則離春闱還有幾日,傑序既要參考難道不該閉窗苦讀?鄉試時他已失榜首,會試前還不加一把勁,指不定就能大意失荊州落得同進士的尴尬境地。”
“就知道大爺會說這話,二妹妹才祭出了兩大條獐腿來堵大爺的嘴。”春歸也不替蘭庭布菜,倒是自己開始了大快朵頤。
蘭庭哭笑不得:“獐腿到底是要賄賂誰啊?這一碟子,怕還不夠大奶奶解饞的。”
“大爺看不上,我卻不嫌棄,橫豎我有把握能說服大爺就是了。”春歸連吃了好幾片肉,又喝了半盞溫酒,才給直瞪她的趙大爺夾了一箸烤得焦香脆嫩的獐腿,說起了她的道理:“二妹妹雖是新婚,又并非早嫁尚不曉人事的女兒,怎會不知愛惜自身?且誰說妻子有孕,做丈夫的連面都不能見了?便是他們後生家不知節制,二妹妹屋子裡還有老成的媽媽看顧着呢,難道不會勸阻?
又說另一則,那就更站不住腳了,隻要二姑爺自己懂得上進,閉窗苦讀還得挑屋舍?二妹妹無非就是想着有姑爺陪在身邊兒,她自己也踏實些,姑爺也能踏實些,大爺換身處地想想,要擱我們新婚正如膠似漆的時候,旁人偏攔着連面也不得見,你心裡怨不怨氣,焦不焦急?二妹妹有孕原是件大喜的事,你這兄長倒好,弄得和姑爺反目成仇一般,看人家是寄宿在咱們家,就可勁的欺負,也多得二妹妹的确敬重你,若是換作别人這麼不講理,早罵到跟前兒了。”
蘭庭仍然不吭聲,也不吃肉,隻顧喝酒。
“這酒可是姑爺沽買回來的,大爺不想受也受下這賄賂了。”
蘭庭:……
春歸卻又收斂了打趣的情态,正經道:“其實我知道迳勿的擔心,說到底還是沒忘了婆母當年生
産時險遇不測,是不情願二妹妹也受此艱險,但則二妹妹已經嫁了人,又确然有了身孕,迳勿再是懊惱,那也是于事無補了,遷怒姑爺能有什麼用呢?還不如讓姑爺時時體恤着二妹妹,二妹妹孕期時身心愉悅,生産時才能更加順利。”
“我心裡的想法,自己都捉摸不透,倒是輝輝能夠一針見血。”蘭庭終于是歎了聲氣,還是不吃肉,隻把春歸一摟:“我認知中,婦人生産确然是件大險難,二妹妹雖說已經出閣,但在我眼裡,她仍是個不知事的丫頭,我簡直無法想象數月之後她便要面對那場險難,且這難關還隻能盡人事聽天命,我是懊惱了,不該過早答應讓二妹妹成親,周家子再好有什麼用呢?他也不能代替二妹妹受生育之險。”
又輕吻了下春歸的額頭:“輝輝,我甚至巴不得你能不受這生育之險,對我而言沒有什麼人比你更重要,子嗣不是親生又如何?橫豎族人們滿意,我們兩個也滿意不就是了,我不想你遇艱險,換取所謂的骨肉親緣,所以那些藥,你也不需再服用了,你要真喜歡孩子,待過了這段兒,我便留意着族裡的嬰孩兒,我們挑個合眼緣的,過繼來養在膝下便是。”
“我關心迳勿的擔憂,迳勿也沒疏忽我的心結,知道我眼紅二妹妹這麼快便有喜訊,更加焦慮自己的身體調治這麼些年還沒有起色。”春歸靠在蘭庭的懷中,不知為何覺得這時明明老懷安慰但好像偏要落淚的感覺,勾着蘭庭的手指,默了一陣兒又才說道:“我再堅持一段兒,要果真沒有孕育孩兒的幸運,也肯認命了,可要是上蒼眷顧能賜我與迳勿生兒育女的福氣,我相信也能佑我順利渡過生育之險,迳勿也當信我,我這樣執着,絕對不會屈服于險難,況乎我早已是時來運轉,一路過來都是逢兇化吉,又沒有行兇作惡為非作歹做盡敗運之事,當然可得天道護佑平安順遂。”
大奶奶說着就着自誇起來,終于是破了趙大爺消沉的情緒,不再緊顧着飲酒也拈了幾箸獐子肉品嘗,春歸便知趙大爺雖然沒有明說會答應蘭心妹妹的求情,态度上已經解除了對二姑爺的禁限了。
怎知眼看着暮色漸向深沉,窗外的北風也一陣緊似一陣,把廊庑底點亮的風燈刮得搖晃不止,這個時候外間忽有人往内傳話,說是宮裡來了宦官急召蘭庭入宮。
春歸手腳麻利的取了官服服侍蘭庭更衣,夫婦二人并沒有過多的交流,但春歸莫名就覺得心兇都像是繃緊了,替蘭庭束扣犀帶時手指都在發顫,深吸了好幾口氣才把犀帶束好。
蘭庭握了握春歸的手:“家裡該準備的都得準備起來了,老爺和夫人應當都已聽聞了風聲,不過夫人行事始終不夠沉穩,輝輝在她身邊多提醒着些,三嬸、四嬸也能幫得上手,總之雖要有備,但慎戒張惶,殿下已經早便接手政務及京中軍備,出不了什麼亂子。”
春歸抱了蘭庭一下:“迳勿也要萬事當心。”
她知道宮裡這個時間召蘭庭入宮,應當便是弘複帝病症已然危重了,弘複之治的時代即将降下帷幕,而往往新舊交替都難免看似平靜卻有暗流洶湧,端的
是看儲君準備是否充足能否順利接手權位,從目前的局勢看太子方不會存在任何艱險,可第一次親身經曆這等大事的春歸,到底還有些緊張擔憂。
蘭庭顯然要鎮定許多,且太師府不僅是他一人獲诏,趙清城也同時得奉聖谕,叔侄二人一路上沉默的騎行,已見各處市坊俨然增強了巡防,及到東華門外,廣場上已經站着不少官員在此候令,都是一臉的凝重卻誰也不曾交頭接耳。
蘭庭站了約有一刻,便有内臣傳诏,他是跟在幾位閣臣身後一路入乾清宮,在宮門外又候了片刻,這回是高得宜親自出來傳诏諸臣公入見。
并不往正殿大堂。
寝殿裡燈火通明,卻陰冷撲面,并沒有燒通夾牆地熱,應當是弘複帝此時的身體已然難以承受炭躁,幾個醫官都候立在外間,個個神色沉肅,太子在門内相迎,與許晉為首的閣臣說話,眼睛卻看向蘭庭。
曾經好友間的默契,曾經同盟時的默契,都在這無聲的一眼裡,這個時候君臣間仿佛從來未生嫌隙。
蘭庭笃定弘複帝的生命已經到了最後時刻,當他們再出皇城之時,這座金壁輝煌的宮廷必定将是白幡如雪,哀哭震天,一個時代落幕嶄新的時代即将來臨,唯有天地間,恐怕暫時還不能夠煥然一新。
其實帝王雖手握着這個天下最大最重的權威,然則畢竟并非仙君神祇,單憑寶座金印也不能夠立時肅清朝野積蔽,推崇君臣共治并非違悖大道,隻不過鄭秀所推崇的,實則并非君臣共治。
蘭庭一時間心生感慨,他想也許今晚之後,于他而言有一段路程是已然結束,而另一段路程也即将正式展開。
内間,弘複帝躺在龍榻上,雖已然是病症危重無力起身,不過冠戴衣着整齊一絲不敗君帝體統,他還睜着眼,氣息卻已衰微,目力所及也隻能是錦帳那片燦爛的明黃,看久了,其實也是連片的模糊而已。
人到這個時候,其實也并不覺得死亡是件可怕的事。
他聽見太子在他耳邊輕聲呼喚,禀報諸位臣公已然入見,弘複帝側過頭,但已經看不清誰是他親自任命的首輔閣老了,他道:“許公,你來了?”
許晉連忙上前,膝跪在地:“皇上,老臣在。”
“你是兩朝老臣了,很快便要曆仕三朝,太子朕就托付給閣老了,雖說是一朝天子一朝臣,朕卻相信許公輔佐新君必定也能如同輔佐弘複一朝時,盡忠竭力。”
“皇上,老臣……”許晉也已年邁,他本就看淡了生死榮辱,但此時卻也為弘複帝即将離世而哀恸,千言萬語,卻也隻能化為一個恭敬的叩拜:“臣遵皇上禦令。”
“朕極懊悔,朕并未采納許公等忠士的谏策,未能在位時徹底整治官場積弊,非朕不信重諸公,是朕過于優柔寡斷。所以,朕剛才已經囑令太子,不可效朕之尫懦,而當保持果毅,隻太子年輕,血氣方剛,若治政有急進處,許公還當诤谏提醒。”
弘複帝說了這番話,又是一陣喘息,才道:“趙迳勿可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