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年除夕祭宗祀、開族宴,軒翥堂的大宗五房都會齊集在太師府進行此項一年之中最為重要的事項,諸多籌備事宜當進入臘月時就開始,這也是執掌中饋的主婦最忙碌的一段時間。
但對于彭夫人來說,今年相較往年倒是少耗她許多心力,隻不過她并不因為肩上重擔有了兩位妯娌一個侄媳分擔就如釋重負。
可多少憤怒浮躁都能壓抑着表面下,又相較着過去的兩、三月來,忙着抓捏各處非心腹管事的把柄尋釁滋事妄圖再樹權威,鬧得阖府上下風聲鶴唳不得安甯,自從春歸進了一趟宮後,彭夫人似乎終于意識到她勢單力孤無法和妯娌侄媳這個聯盟抗衡,有了幾分偃旗息鼓的心情,也懶怠再拿下人洩憤——至少這是太師府絕大多數仆婢的普遍看法。
總之太師府因為新歲将至,上上下下終于恢複了一團和氣的常态,仿佛有的事情已經塵埃落定,有的風波已經消彌無痕。
絕大多數的人都沒留意到在看似風平浪靜下,悄悄湧動的暗流。
某日的躊躇園,除了庭大奶奶以外,照舊是彭夫人領銜,主婦姑娘們例行晨省,但這回老太太特意留下了二姑娘蘭心,說了好一陣子話,蘭心是和彭夫人一起出的躊躇園,少女面色凝重,彭夫人一直跟在身邊輕聲叮囑,倒是二姑娘身邊的婢女劍青看着滿面春風,也在一旁輕聲細語,看上去倒像劍青和彭夫人在一唱一合,隻也不知兩人唱的是不是一出悲劇,總歸二姑娘的神色是越來越凝重了。
隔了兩日抱幽館的婢女沽藍便走了一趟舊山館,未久舊山館的琴婢又去了一趟斥鷃園。
春歸剛入府的時候,青萍便自覺開始了和太師府裡各處仆婦丫鬟走動,為春歸及時掌握太師府的瑣碎人事提供便利,青萍來往的婢女中,有一位喚作妙語,後來她專門服侍孟姨娘,因着孟姨娘與春歸交好,青萍就和妙語越更熟識起來,妙語最近很忙碌,因為孟姨娘被診出有了身孕,且初回有孕反應甚大,胃口不佳讓二老爺極其憂愁,妙語作為照顧孟姨娘衣食起居的婢女之一,肩頭的擔子可想而知。
她來斥鷃園相求,靠着青萍引薦見了春歸一面,春歸很幹脆便答應了時常做些可口的茶點送給孟姨娘品嘗。
二老爺嶄新的姨娘玉露,和孟姨娘一樣都是來自魏國公府,尋常便很有幾句話說,自從孟姨娘有了身孕她更如與有榮焉,得空就來陪伴,看着孟姨娘擺出來待客的茶點着實精緻,看着就可口,忍不住品嘗着品嘗着,留下一桌子的空碗碟。
有來有往方為長久之道,玉姨娘無法烹饪茶點羹湯,沒這便利也沒這手藝,于是便送來一堆口脂香囊,諄諄提醒孟姨娘便是到了大腹便便的時候,也不能不講究妝扮,她輕歎一聲“如我們這樣的身份,隻能靠着以色侍人”。
又有一天,菊羞從湯回手中接過一封密信,隻寫着“顧宜人親啟”,信封上沒有具名,春歸拆開來看,竟不知是何人約她在府外會面,見面的地點是在柴嬸的宅子。梅妒菊羞深覺送信人鬼鬼祟祟不懷好意,不贊成春歸赴約,但春歸
看來地點既然是在柴嬸居宅,并不擔心會遇險厄,至多再向蘭庭報備一聲兒,如此就更加萬無一失了。
她在柴嬸家中見着了一個意料之外的人。
四夫人院裡的婢女白鵝,發覺曾經和她鬧出一樁過節的對頭白鹭最近又有些鬼鬼祟祟,但她不敢盯蹤,隻越發看緊了書房,不讓白鹭接近一步。
某天卻被簡保家的三丫頭俏兒碰巧瞅見白鹭和個丫鬟跟怫園裡的牆角邊兒竊竊私語,白鹭似乎還交給了一件物什給那丫鬟,和白鹭碰頭的人正是三夫人院裡的奴婢英仙。
抱幽館的一等婢女藏丹照舊還被排斥打壓,負責着清洗恭桶提水浣衣等等粗活兒,但她長年建立的良好人脈多少還有作用,這日被二姑娘貼身另一個婢女低聲告訴一番話,藏丹兩眼又黑又亮的閃爍着。
她這有異的神情沒被任何人發現,隻落在一個魂靈眼中。
渠出就站在她的對面,眉梢眼角似染冰霜。
多少暗流洶湧無聲醞釀,終于到了弘複十年的新舊之交。
縱便是春歸被老太太免了晨昏定省,可此日就連趙洲城領銜的男丁均需在清晨便拜問老太太安康,春歸自然也要把自己打扮得光鮮亮麗的前往省安,不過今日既有蘭庭在場,她當然不用擔心老太太會當場苛難責斥,至少晨省時不會。
老太太也果然一身的喜氣滿臉的笑容,還是那個富态可掬的老太太,無非不再單把春歸叫在近前說笑,連眼角的餘光都刻意避開春歸。
直到祭祀宗祠完畢,太師府裡尚且風平浪靜。
春歸回到斥鷃園更換禮服的時候,青萍來見,說是有門房的婆子遞進話來,恭順侯府的韋太夫人遣了仆從特意召她去馮家,在這樣的日子,做為青萍的舊主,韋太夫人竟突然要見青萍,不用懷疑必有緊急事故,春歸許了青萍去見。
隻不過恰逢除夕,太師府裡一團忙碌,且僅隻是個奴婢出門兒,當然不好勞師動衆,得了四夫人的令牌,車馬處也隻安排了一個馭夫駕車送青萍去恭順侯府。
彭夫人立時得知了青萍中計的消息,于是和族中妯娌們的寒喧就越發熱切了。
春歸今日的任務仍然是看顧好家裡族中一群姑娘,讓她們在一年一度的除夕吃好喝好不要吵嘴鬥氣不能磕着碰着,大姑娘樨時在今日義不容辭成了她的小幫手,春歸便能更加用心關注随時可能挑釁滋事的二姑娘蘭心,可因着今日着實事多,轉眼之間她就不見了關注對象,待打聽清楚蘭心的去向,趕到怫園裡頭的弋陽館時,卻見裡頭已經鬧了起來。
弋陽館雖然不像禦花苑的琉晶館四面皆鑲玻璃,但館閣底層此季也裝上了擋風的窗扇,适宜安放熏籠供暖,所以今日但凡有幼/童為防風寒,便可在此處玩樂,因着是族人一年一聚的酒宴,主婦們大多沒法心無旁骛的照管幼兒,多交給乳母和老成的仆婦照料,又正巧這會兒,除了三房的一個媳婦在此,就隻有幾個乳母仆婦,又除了蘭心為首的姑娘們穩穩站着,其餘都是尚在襁褓抑或路都走不穩當的孩童。
原本嬰幼
并不适合參加宴會,不過除夕族宴畢竟不比普通,既講究的是團圓,非特殊情況軒翥堂的子弟閨秀均不能缺席,連尚且隻會哇哇大哭抑或呵呵發笑的蘭珎小妹妹也不例外。
春歸一腳踏進弋陽館,便聽見三房那位嬸娘懷裡的蘭珎妹妹正哇哇大哭,而珎妹妹的乳母捂着手背垂着頭,正挨二姑娘訓斥。
三房嬸娘一看春歸,活像看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庭哥媳婦來了,快說說心姐兒吧,這孩子真是越來越任性了,我這當嬸娘的着實彈壓不住她。”說着還颠了颠懷的裡的蘭珎小妹,嬸娘的兒子也才三歲,坐在乳母的膝頭仰臉看着母親,提議道:“給珎妹妹糖吃,就不哭了。”又轉臉看向春歸,學着母親的口吻:“庭哥媳婦!”
嬸娘哭笑不得:“胡喊什麼,你該喊庭大嫂嫂。”
見春歸過來瞅蘭珎,嬸娘連忙解釋:“珎姐兒沒傷着,就是被這一場陣勢給吓着了,原本我是抽空過來看檐哥兒有沒淘氣,正巧遇着心姐兒她們幾個說是來瞧珎姐兒,心姐兒搶着要抱珎姐兒,馮媽媽哪裡放心,好說歹說都勸不住心姐兒,所以我才接過珎姐兒來,勸着心姐兒,小孩子骨頭軟,别說摔着碰着,便是抱的方法不當也指不定就能傷着,可不是鬧着玩的事體,這才說服了心姐兒,隻轉眼兒她又端着碗熱茶過來,彎着腰過來逗珎姐兒,馮媽媽連忙勸她,說别失了手,仔細燙着珎姐兒,心姐兒不理會,馮媽媽着急了才去拿心姐兒手裡的茶碗,心姐兒就把一碗茶潑在了馮媽媽的手上!這孩子的氣性可真是越來越大了!”
“馮媽媽快些去處治一下燙傷,珎姐兒有嬸娘和我看顧着呢。”春歸先對蘭珎的乳母道。
蘭心見春歸嚴厲緊盯着她,似乎幾分畏懼,嗫嚅着解釋:“原是琴妹妹她們說還沒見過三妹妹,鬧着我帶她們來這裡,我确然是想試着抱一抱三妹妹逗哄着玩兒,但馮媽媽像防賊一樣防着我,我也沒和她計較,手裡拿着茶碗兒,是覺得可以緩和手冷,剛一接近,馮媽媽又生怕我會故意燙傷三妹妹,竟劈手來奪我的茶碗兒,我一時氣惱和她争搶,這才失手潑了茶傷了馮媽媽,我又不是有心,且馮媽媽原本就有錯處,我責備她幾句難道不應該?”
春歸剛才看了馮媽媽的手背一眼,那傷勢隻有滾燙的水才能造成,不過裝在茶碗裡手拿着不覺得燙而已,蘭心妹妹又不是稚拙沒開智的年紀,哪能不知這杯滾燙的熱茶若不小心打翻燙着蘭珎的後果,偏還要做這等危險的事兒,就是沒安好心。
好在馮媽媽警醒,才免了蘭珎遭此飛來橫禍。
但眼下春歸着實不能當着衆人面前重責蘭心,讓事情鬧得越發不能收場,便冷着臉說道:“四嬸今日不得空,把三妹妹交給馮媽媽照看,馮媽媽當然會小心謹慎,三妹妹還這麼小,二妹妹原本不應隻顧着淘氣疏忽會不會傷着三妹妹,也好在馮媽媽謹慎,沒有縱着二妹妹胡鬧,二妹妹還是不要在弋陽館多留了,省得再出什麼意外。”
一直盯着蘭心轉身走開,春歸才幫着三房的嬸娘一齊先把蘭珎小妹哄了個破涕為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