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歸從渠出口中已經聽說了大黃準備圖謀樊大宅基的念頭,但她知道這可不是大黃僞造一張借據就能得逞的事,樊大沒有親屬,按此時律條,他的宅基理當在案件完結後由官衙征收重新賃售。沒想到大黃竟然無賴到了這個地步,自己就把鄰裡的财産歸為己有,并公然膽敢阻止官差辦案,這可真應了那句人為财死鳥為食亡的俗語俚說。
尤其當聽施世叔竟然相信了房産原屬大黃的話,春歸忍不住着急道:“總不能這樣一來,官府就真被大黃欺瞞,由得他貪圖得逞吧?施推官的話也說得太草率了,在場這麼多鄰裡,他随便找幾個問一問就知道大黃是在說謊!當衆就讓大黃訛騙得手,豈不是公示廣衆無賴欺詐真能占着好處,時下的民風已經大失淳樸,可不能再讓無恥之徒大行其道。”
她這時因為和蘭庭的夫妻關系已經“突飛猛進”,兩人是真正處于如膠似膝得如假包換的程度,說話時便比從前少了許多謹慎,沒意識到這話裡已經露出破綻――她是怎麼肯定大黃就一定是在說謊呢?
這個破綻也自然沒有逃過蘭庭的耳朵。
若換從前,蘭庭說不定還會表示疑問,但他這時卻沒有點出。
“有我在呢,怎能讓無賴得逞?”趙修撰竟然自誇一句,又笑着說道:“我讓大黃出示戶帖,他便再不敢堅持樊家的房産歸他所有了。隻拿出一張借據來,說什麼樊大曾經向他告貸,按約定若到期無法歸償以房産宅基償還,但大黃自己不會寫字兒,這借據是找的旁人代筆,那人原本是得了大黃許下的好處,還答應了僞裝他和樊大的中人,可被叫來現場問話時,那人聽說樊大一家是被人殺害,就不敢再作僞證了,大黃的謊言被現場拆穿,不僅受到了鄰裡的嘲笑,且還可以追究他個訛詐圖财未遂的罪名。”
“正應當懲治懲治這些無賴!”春歸握着爪子揮舞拳頭。
先不管樊家的命案真兇是誰,但造成痛苦的其實正是這些任意踐踏欺辱他的鄰裡,春歸不會聽樊大的話用害命的方式懲治這些鄰人,但不代表她就完全不顧樊大的訴求,如大黃這樣的,為了财利已經觸犯律法,還正好是犯在了施推官的手裡,雖然未遂,一般來說官府也可以不加追究,但懲治追究自然也是官府的職權範圍,春歸不認為普通的教化督導可以讓大黃之流認識到自己的錯誤,隻有讓他付出代價,今後才可能不敢為所欲為。
“柴胡鋪的十三弄,樊家所在那一帶的甲保鄰裡,盡皆不信樊大一家是死于縱火行兇,他們甚至不信裡長上報的走水意外,而堅信是上蒼降罪神佛施懲,沒有人提供兇手的蛛絲馬迹,倒是七嘴八舌的說了不少樊家人所謂的罪行。”蘭庭繼續講述問案過程,神色不覺間也帶着幾分凝重。
春歸通過渠出的窺探,其實已經大緻判斷出四鄰五舍們排诋樊家的緣由,但那些話到底是各家人私底下的議論,相比施推官和蘭庭有所針對的盤問還是較為片面,不像聽聞驗屍情形時的經常插話,她此時完全是洗耳恭聽的态度。
“衆人還記得樊大的曾祖父、祖父,那兩代人臉上就有大片胎青,如今不少上了歲數的老人,也曾聽自家長輩說樊家往上再數幾代,也是生來就是陰陽臉,而樊大的伯祖父後來因殺人被判死罪,似乎越能證實生為陰陽胎青臉者狠毒惡戾的說法,鄰人們起初是因為畏懼而疏遠樊家。
後來樊大的祖父過世,樊大的父親就是個懦弱與世無争的脾性,而他伯祖父唯一的兒子雖說是個烈性人,後來因為急腹症病死了,隻留下孀妻孤兒母子二人,受到鄰裡的欺辱,樊大父親根本不敢庇護堂嫂和侄兒,眼睜睜看着母子二人因窮困饑病而死。”
這些事都是春歸不曾聽樊大和渠出提起的,這時忍不住歎息道:“世事往往如此,衆人盡都疏遠欺辱孀妻弱子,可樊父作為親戚一旦不施以庇護關照,衆人又都會反過來譏謗他冷血無情、卑鄙無恥。”
橫豎都是别人的罪錯,而自己一點責任都沒有,完全可以占據道德置高點橫加指責,再往“罪人”身上踩踏一萬隻不容翻身的腳。
“再後來樊母生下了樊二,這個孩子讓樊父喜出望外,因為樊二的臉上沒有那标志一般的胎青,樊家終于有了個不是陰陽臉的正常的孩子,樊父認為神靈降下的詛咒終于解除了,做惡的人是他的伯父,伯父一家已經受到了懲罰,所以神靈終于饒過了樊家的其他人。”
春歸又忍不住歎息:“樊父的可悲之處就是認同他人的所謂理據,連他自己都認為是神靈的詛咒,他怎麼不想想殺人的既然是他伯父,為何他的先祖列宗臉上都有胎青?難道神靈早有洞知他的伯父會行惡,所以早早就降下懲罰?”
也難怪樊大絕口不提自己的伯祖父曾經殺人的事,而口口聲聲他們幾代人都是老實受欺,他口中的“幾代人”,應當完全沒有包括他的伯祖父那一房親戚。
這不是說伯祖父的罪孽一定要讓親戚承擔,但樊大既然存在這樣的心理,說明他其實和他的父親一樣,也相信了衆口铄金,相信了他們家是被上蒼打上了罪惡的烙印。
所以他們不敢反抗鄰人的欺壓,他們心虛,并沒有正視心虛的前因是自身的懦弱。
“但樊父沒想到的是,樊二的出生非但沒有成為家庭的救贖,反而更加引發了一場災難。”蘭庭搖了搖頭:“自從樊二出生,衆鄰盡在議論樊母是和他人通奸才生下此子,而樊二從五歲始,明顯能夠看出個頭不說比樊大,甚至比其餘同齡的孩子都要高挑健壯,衆鄰并沒有真憑實據證實樊二乃奸生子,但因為樊二的個頭和長相,似乎也并不需要其餘的真憑實據了,衆口铄金積毀銷骨,樊母就這樣成為柴胡鋪一帶有名的蕩婦,這原本不幹樊父什麼事,但他拒絕按照衆鄰的意見處治妻兒,這回他并沒有因為懦弱而盲從,他堅持樊二是他的骨肉,所以必須捍衛妻子的清白,他就也成為了四鄰五舍辱罵欺侮的對象,樊家的‘罪孽’就更加深重了。”
也許樊父是當真愛護妻兒,但春歸因為他對堂嫂侄兒的态度,不得不懷疑樊父這回如此剛強,一個重要原因是他不願喪失最後的希望,他太過執迷“陰陽胎青臉”這一烙印,所以不肯相信樊家唯一一個正常的孩子竟然是妻子與他人通奸而生。
同樣是天生胎記,帝王之家的朱砂痣就是尊貴吉祥的向征,換成了樊家便成為引發一切劫厄的根源,成為詛咒成為不祥,成為急于擺脫清除的穢印。
春歸接連歎息得自己都覺愁苦了。
“樊大和樊二兄弟兩,幾乎是在鄰裡的辱罵欺壓底下成長,他們的父親不許他們反抗,教導他們的隻有一個忍字,打不能還手罵不能還口,大約樊二七歲大時,他的母親終于忍受不了鄰人的白眼辱罵,又因長期心中郁懷以緻疾痛難忍,在某個夜晚跳井自絕。樊母出殡時,鄰人仍然結隊圍追辱罵,樊二實在受不了鄰人诋辱亡母,想要還嘴動手,被他的父親死死拉住,結果就在第二日,樊二便離家出走不知去向。”
春歸這會兒子都沒力氣歎息了。
“樊二失蹤後,樊父受不住打擊,很快病故了,好在樊大那時已經是十五歲的少年,雖然瘦弱,但從父親那裡學會了磚瓦工匠一門手藝,靠着接些散工還能維持生計。他直到二十好幾才娶妻,四鄰五舍沒人願意把女兒嫁進樊家,還是官媒拉的線,從養生堂長大的孤兒中擇了天生啞症的女子撮合成婚,樊妻先是生了個女兒,長到十歲時……”
蘭庭說到這裡,神色更是凝重:“據說是行為通奸賣身的醜事,裡老保長要施以懲處,樊大/逼于無奈,将女兒勒殺以圖平息衆怒。”
春歸眉毛都立了起來:“他們憑什麼就斷定一個剛滿十歲的女孩兒行為過醜惡之事?!”
“那孩子和母親一樣,聲嗓啞不能言,無法為自己辯駁,不過據我盤問細節,可以推斷出女孩兒的确失身,不過十之八九是被惡徒奸/辱,不過樊家的四鄰五舍不會考慮一個女孩兒失身是否因為暴行,他們堅信的是餓死事小失節事大,隻要女子失去貞操,不管錯責在不在女子,她都不能再活着。”
可一個十歲的女孩為了所謂的名節付出性命,能夠解救樊家的屈辱嗎?不能!
女孩面有胎青,口不能言,在四鄰五舍看來就是佐證了樊二乃奸生子的又一憑據,樊家兩代女眷貞節不保,又再成為人神共憤的理由,不管樊大有沒有将女兒勒殺,他都隻能繼續遭受踐踏和侮辱,就像這時,就算他一家四口全部葬身火海,衆人不會為他們惋惜,更不會檢讨自己這些年來的言行。
他們不相信自己是惡毒的,他們總有太多的理由無視自己的卑劣,所以他們一定要堅信别人的罪錯,隻有這樣,别人才是自遺其咎,才是罪有應得,他們的行為一直是正當的公道的,他們還可以大義凜然的活着,當遇見類似的人和事,他們照樣可以群起攻之。
所以蘭庭經過勘驗和盤問,其實并沒有發覺兇手的端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