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五殿下”三字,春歸險些當即立正站好――趙大爺的好友認真不俗,但她卻是個俗人,冷不丁面前便伫了個皇子,怎能做到處變不驚面不改色?一瞬間連笑容都僵硬了,懷疑着尋常禮節相見的确合适?
“我們幾人的聚談,其實誰也不當殿下是皇子,不過輝輝到底是和殿下初次相見,我才言明身份,輝輝随着我喚他一聲廣野君便是。”
春歸穩一穩神,從善如流的施以屈膝萬福禮,僵着笑臉道聲“廣野君”。
說話間再有客至,來人一身青衫,大約二十五、六,也隻沖主家抱拳禮見,果然不曾對五皇子“另眼相看”,春歸聽蘭庭喚他“不群兄”,恍然這位便是鳳翁的高足施不群,隻見他禮見後并不多話寒喧,自行去憑欄遠瞰景緻,突而招手喚來邊上立着的僮子,幾聲囑咐,卻是讓備筆墨紙硯,旁若無人的揮毫作畫,畫的卻也不是眼前的景色。
待僮仆燃起炭竈煮沸茶湯,又有一人至,這位二十出頭儒士打扮,身上的衣裳卻已經洗得顯舊,越發是襯出腳上一雙嶄新的布靴,他遞過來一枝山櫻:“路上見這花開得美豔,攀析一枝贈君瓶供。”也不待蘭庭引見,便稱春歸“弟妹”。
“這是萬頃兄,他前些日子遞信予我,稱也是好事将近。”蘭庭更不與葉萬頃見外,把山櫻交給湯回:“随意找個瓶子供上,葉君并不是來送禮的,無非打着又再訛我個瓶子回去的算盤,要是這回小子仍把我的珍品拿出來承供,被葉君給‘借走’,今後就别想着再拿月錢了。”
湯回捧着山櫻“半身不遂”般的走了。
“你小子,娶了媳婦就變得小氣起來,什麼訛詐,我是真的借賞,隔上個五、六十年又不是不還你。”葉萬頃哈哈大笑,也不管有沒有旁人在側:“隻是迳勿,我眼下還真有件事需要你援手,眼看婚事在即,女方嫁妝陪了處兩進的宅院,我卻連聘禮都沒錢置辦,雖說我那大舅兄一連聲的說不在意,也不能太委屈了人家姑娘,所以隻好請你先借點銀錢救救急,待我支應過去這樁,這可不需五、六十年,我給你寫張借據,五年之内連本帶利歸還。”
“小氣”的趙大爺蹙緊了眉頭:“聘禮錢還要寫借據?那豈不是也要我在上署名?我說萬頃兄,你這醉翁之意不在酒呀,莫不是還想訛我的字?”
葉萬頃:……
蘭庭握拳擂了一下他的肩膀:“錢可以借,借據就免了,和萬頃兄打交道,我可得提防着些。”
五皇子本立在那兒看施不群作畫,實在沒忍住也哈哈笑了兩聲,過來再把葉萬頃擂了兩擂:“前些時候還信誓旦旦,說什麼要效仿梅妻鶴子,怎麼突然就回頭是岸打算娶個正經媳婦了?究竟是哪家的閨秀佳人,能讓咱們萬頃兄一見傾心?你可别扯什麼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套鬼話,我更願相信一群水牛在天上飛。”
春歸留意見這回竟然連施不群都帶笑看過來一眼,把畫筆稍稍一停。
“現在就說了豈不沒趣?要聽這段佳話韻事,衆位還是等我大喜之日備好禮金。”
春歸又見施不群的畫筆重新揮動。
後來相繼來的兩位,一個姓徐字堯章,看上去頗為傲慢,似乎比施不群還要不合群,春歸度他的穿着,猜測應當也是寒門出身,聽蘭庭介紹徐堯章也是今春取中的貢士,和他是真正意義上的同年。
一個姓穆字竹西,乃江都伯的幼子,是勳貴子弟,和蘭庭也能稱上“同年”,不過指的是歲數,但這人看上去卻又不像勳貴子弟,就更和膏梁纨绔扯不上關系,極為文質彬彬謙遜溫和。
春歸十分好奇這幾位性情各異出身懸殊的人士是怎麼結成知交好友的。
“無涯客今日怎麼還未到?”葉萬頃點一圈兒人頭,發覺還差一位,直接沖着五皇子發問。
春歸正疑惑,便聽一聲:“萬頃兄,我今日遲了一些,你就這樣記挂了?”
話音落後才見人影,在七雙目光的注視下緩緩“升上”高台,紫金束髻冠,圓領水錦袍,煙紫繡雲紋的長身半臂,還老遠便見腰上垂下的明黃纓佩,待走得近些,春歸才看清他的眉眼,若說蘭庭是溫潤如玉,這位無涯客就好比一塊經過精工細琢的,行走的玉雕。清突的眉骨間有如一氣呵成般雕琢而下了鼻梁,到唇線時刀筆又似乎變得極其圓潤溫和,眼尾似屏着呼息細細的雕成,精緻而鋒銳。
他的年紀也正是介于少年與青年之間,遠看時風儀威嚴,走近些才覺神情裡尚帶着幾分玩世不恭的稚氣,這讓他五官輪廓雖說銳顯,倒因神情沖淡了峻厲,也有一粒朱砂痣,生在眼角下,便更添上一點的媚妩。
春歸結合這黃纓佩、朱砂痣,基本猜到了這位姗姗來遲的貴客是何身份。
又果然便聽蘭庭招呼道:“六殿下今日确是遲了。”
六皇子拱手一禮:“是遲了,隻因朝早向家中老人省安的時候,被拉着多說了幾句話,說來還是廣野的錯,他那臭脾氣惹出一段風波,自己不收場,陪了我多少轉圜話。”
五皇子沖弟弟翻了個白眼,臭脾氣就當真顯現出來:“你确定不是你搗鼓這身行頭,且還帶着這些累贅的緣故。”
春歸剛才留意見,今日赴請的客人中,唯有六皇子帶着兩個女子,一個着裝妖娆抱着琵琶,應是歌姬之流;一個是妝花襖馬面裙,帶着端莊的假髻,一時看不出是何身份。隻此二女子均為膚白貌美、各具風情。
六皇子不和五皇子鬥嘴,看向春歸:“這位是……”
“内子。”蘭庭簡潔介紹。
“嫂夫人?”六皇子不知為何有些驚奇,先盯着蘭庭滿懷疑問地瞅了一陣,又再細細打量春歸,這一打量就打量得有些久,直至那雙精緻的眼睛裡湧出深深的疑惑來。
春歸:……
她今日沒把臉洗幹淨麼?
好在六皇子似乎也意識到了自己的行為有些唐突,咪眼一笑,舉着拳就往蘭庭的肩上砸:“我以為你邀咱們是來賀連中兩元,原來竟是為了新婚之喜!”
聽這話春歸才有些品咂過來六皇子那深深的疑惑從何而生――看來這位與趙大爺之間的親近更勝他人,應當明白蘭庭原本将父母之命的婚姻當作是“浮俗此生在所難免”這個念頭,完全沒有預料見他們幾個“君子之交”的飲談,蘭庭會讓内眷參與進來。
春歸難免便對趙大爺這位男閨蜜着重觀注,隻見他指了一個席位示意琵琶女坐下,自己在旁邊的席位落座,那髻裝端嚴的女子不待僮仆斟茶,自己動手泌出一盞,呈給六皇子後便低眉斂目地站在一旁――必然不能是六皇子府上的女眷,大約是個宮人了。
“嫂夫人是第一次見江心,我替你們稍作引見,過去咱們幾個飲談集會,她倒也算常客了,不僅琵琶彈得好,小曲唱得也動人,她是在京城裡的浸月園坐館,自定的規矩,不為财帛出邀,更不屈膝達官顯貴,無非是看我等風流倜傥、才貌雙全,方肯偶爾破例。”六皇子果然也隻介紹抱着琵琶來的江心姑娘。
而這時江心懷中的琵琶已經被僮仆接過放置妥當,她剛端起茶盞,聽這話後又把茶盞一放:“說得奴家像你們這些男子一般膚淺,圖的就是一副皮相!”
雖豎起柳眉,但神色不惱不怒。
“我們?”六皇子把手畫了一圈兒,啧啧兩聲:“江心這回可說錯話了,在座幾位如果都被你比作以貌取人的膚淺之輩,滿京城恐怕都找不出一個高人雅士了。”
五皇子先把茶碗一摔:“回回都是無涯你帶着這些累贅,我們可從不稀罕彈唱助興。”
春歸正愁怎麼說着說着就有了硝煙味,隻是眼瞅着蘭庭笑而不語,其餘幾位也像見怪不怪,也就知道了這怕也算常态,頓時就不愁了,興緻勃勃袖手旁觀。
又見江心擊掌笑道:“真該着你挨廣野君一番搶白,我說的‘你們’,原不抱括在座諸君,單指你和那幫膏梁纨绔。”
六皇子故意拉了臉:“他直言對你從不稀罕,你倒幫着他擠兌起我來?要不是我,趙迳勿的這間息生館可不讓人随便出入,更不要說蹭吃蹭喝了。”
“奴家确然是沾了無涯客的光,但也不能昧着良心說話不是?廣野君是不稀罕奴家,但确然并非看重皮相的庸俗之輩,就像奴家雖領無涯客的情,也不能由着你編排,我可不圖你的皮相,無非是掂記着趙君親自釀成的美酒罷了。”
春歸忍不住插話道:“姑娘也好杯中之物?”
“她就好這口。”接話的卻是葉萬頃:“如我這般閱人無數,可都從沒見過像江心這樣嗜酒如命的人,隻不過聽無涯客吹噓了一句迳勿的酒釀得好,就死乞白賴纏着同來,知道不讓帶走,回回都敞開量豪飲,一回飲過了頭,險些沒有從這台子上栽下去。”
“怎麼不讓帶走了?”這回蘭庭與春歸來了個異口同聲。
随後便聽一個人不要命的幹咳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