挑剔的周王最終選定了一家名為夜泊近的食肆。
這一家食肆不像街市上的大多數,挑着豔麗的旗幡,門口立着店小二亮開嗓子攬客,甚至一眼看去根本不像一家食肆而讓人誤解為乃深宅大院,入内後得繞過一面照礕,方有店家迎上,俨然卻是個女子。
春歸:……
怎麼都有種進錯門兒來錯地兒的感覺?
女店家眼看着一行食客隻有三個男子,她也愣了一愣,回神過來的時候才熱情上前招呼:“我家食肆是為便利貴人官眷,所以不設大堂盡為雅廂,且先由小婦人上前招應,幾位并沒有女眷随行,還請往東向遊廊去,待進入那道月洞門便有店夥計招呼了。”
千挑萬選的竟然挑中了一家方便女客的食肆?春歸幾乎忍俊不住。
周王也黑了臉:“你家就不設大堂麼?”
“是真不設大堂,不過公子想去有大堂的食肆,小婦人倒也能推薦一家九回香,就在敝店的斜對門兒,他家雖說不如敝店清靜雅潔,不過大堂的陳設也算有些意趣,既熱鬧,又還不顯嘈雜。”
這女店家也的确精乖,一眼看出周王是圖這處的清靜雅潔,不過又不願獨坐包廂,她的推薦很體貼的緩解了周王的難堪,所以盡管三人根本不曾在此落座,這間食肆的女店家也收獲了一筆賞錢。
當踏進九回香大堂的第一步,周王就用餘光察覺了春歸更加樂意在這個地方飲食,他忍不住輕蹙眉頭,忽然有些不滿這竟然不在他的“預知”,又用餘光打量蘭庭,發覺他俨然已經替春歸擇好了符合心意的桌位,偏是像為了滿足自己一般,上前一步商量:“二弟不喜太嘈雜,咱們便坐靠窗那張桌子吧,好歹還有花架子相隔。”
“二弟”無可無不可地點了點頭,率先去窗邊坐下了。
春歸并不察覺周王忽然跌落的情緒,她好奇地打量食肆裡的一切。
靠窗的桌位才有花架虛虛一隔,當中的桌位都在敞開處,隻是桌與桌之間間隔甚闊,完全能容上菜的夥計穿梭着箭步如飛。大堂裡自是不見女客,有二、三人一桌的說笑閑談,也有七、八人一桌的觥籌交錯,當是這家食肆的酒菜價格不菲的緣由,滿堂賓客不見裋褐布衣,雖說也有文士儒生,但以商賈居多。
雖說一定是有暫泊于此的旅客,但應當也不乏以金陵城為目的地的人,因下船時臨近午時,順便就在這條街市上先食午飯,春歸甚至還聽見有一桌客人交談,他們是為送知己遠行,所以在九回香擺了餞行酒。
他們并沒有多少生離的悲愁,酒祝遠行者一帆風順,更甚至相約着來年異地或許相逢,今日的遠行者,反過來要為今日的送行者接風。
有人談論起金陵城,看得出他雖然這回隻是過客,但俨然也曾在此虎踞龍盤之處生活過,所以對同伴如數家珍,把這溫柔繁華鄉的街市景緻一一詳說,這人的言語就不僅僅隻是吸引春歸了,周旁不少的食客都漸漸聚精會神“聽講”,甚至有的人發出啧啧的附贊。
而話題也終于從金陵城延伸出去,到蘇杭,甚至及到徽州,二十年前那樁歙縣絲絹案也被再次提起,食客你一言我一語繪聲繪色的展開議論。
春歸突的聽一人說道:“說而今齊王、秦王、周王三位皇子競争儲位,周王是下江南監政,此一年的治績就關系到了周王能否得儲,可治績該如何體現?最顯便的就是增民市之稅收豐朝廷之國庫,我看江南四省自今歲始,平民百姓恐怕要受些煎熬了。”
這下周王和春歸的目光都不由得撇向說話的人,唯隻蘭庭仿佛充耳不聞,夾一箸碧螺蝦仁細嚼慢咽,似乎頗覺美味稍稍地眯了眼角。
“賦稅這回是真要增長了?我倒覺得未必吧。”一人忙忙地說道:“不是說許閣老主張的新稅制,為的就是輕民賦安社稷?且皇上已經下令在江南試行,就算周王看重治績,也不能違背皇上的主張反其道而為吧。”
“自唐宋以來,但凡是稅制革新哪回不是說輕民賦安社稷,真正仍是以豐實内庫為重,升鬥小民起初能獲得些輕減,那就該叩謝天地神佛了。”起先挑起這個話題的白面書生又放厥詞。
周王再次把目光撇了過去,卻也不是為了打量此人——單挑在客商為多的食肆,突然便生此類政談,這人要麼就是齊、秦二王的黨徒,至少也是那二皇子黨的槍矛,來曆身份實則不值廢神猜測,不過周王這時卻有些生氣。
别的帝王他不作評價,甚至他也曾斥駁過宋時的熙甯變法實則并非是為民衆,根本上解決的還是朝廷的财政危機,但周王卻從來不認
為弘複帝也就是他的父皇也是以私己利益出發,今上可是當真為了輕民賦安社稷殚精竭慮。
此人卻敢當衆诋毀聖譽德政,看來今上果然是太仁慈了,而今市井民衆不但膽敢議政,還敢公然不敬于國君!
當然最可恨的還是此人的幕後指使!!!
周王決心要牢記此人這雙眉眼樣貌。
春歸對白面書生的話也格外惡忌,不過她若開口說話便會立時暴露女扮男裝的喬扮,這個時代絕大多數的男人們可都不屑“婦人之見”,所以她即便反駁也難以實現效果,她便掉頭看着蘭庭……
這一類沖鋒陷陣的活計,總不适合讓周王殿下親自出馬吧?
蘭庭似乎為那碟碧螺蝦仁的滋味所沉迷,不斷品嘗,瞅見春歸的目光,拿起白瓷羹來替她也盛了一勺。
春歸:……
于是嘗了一嘗蝦仁的味道,立時被那鮮美取悅,眯着眼兒對蘭庭不斷颔首,表示這果然是另處難以品嘗的美味。
周王:……
這種自己根本就是多餘不該坐在這裡礙眼的惱恨感要怎麼消釋?!
白面書生的話仍在接着往下說——
“餘聽仁兄口音,當非江南人士,既是如此也不用擔心為周王監政所累,又何必如此的憂心忡忡呢?”這話是對剛才主張賦稅不至于增加那人說的。
那人便道:“我雖祖籍不在江南,莫說在金陵有多家店鋪,且還在蘇杭等地置辦了不少産業,不瞞小兄弟,我這回來金陵城正是因為聽聞了風聲,趕着來此打問究竟的。”
“仁兄既是商賈,況怕當真是要早作打算了,誰不知江南富庶,尤其商事發達,升鬥小民舉家拿不出的錢糧,富商大賈卻隻當作九牛一毛,我要是周王,才不會盤剝平民小農,隻把主意打在商市上,就能名利兩全了。”白面書生哈哈笑道。
一時間這食肆有如開了鍋。
周王黑着臉看蘭庭與春歸你一勺我一箸的沉浸在肴馔中不能自拔,那碟子碧螺蝦仁很快就隻餘湯汁,夫妻兩個又執酒相擊,完全就不再留意食肆時這番沸反盈天了,他憤怒又苦惱,哼了一聲:“碧螺蝦仁需再來一碟?”
蘭庭微微笑:“過猶不及。”
周王終于忍不住翻了個老白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