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膝跪在地的凝思,竟直立于廳堂,像是目睹了一場讓人捧腹的鬧劇,笑得花枝亂顫,把衆人的目光再度吸引到自己身上時,她才歇了那有若鸹鳴的笑聲,平平無奇的眉眼,此刻卻像描繪出兩分風情,相比早前的能言善辯,眼下更比過去有如判若兩人。
一絡散發,垂落鬓角,她尚有所覺察,随意别在耳後,又再冷笑一聲:“你們過去看我,都像木讷的情性吧,暗中笑我呆笨的,明面譏我愚忠的,洋洋自得,又怎料自己才是淺薄的人,都白瞎了一雙眼睛。”
凝思邊說,一邊緩緩地踱步,先是靠近蘭庭,半探着身:“宋舍人,哦不,現下該喚你趙舍人了,你呢,也真有幾分本事,要不是你,任憑王家請的多少庸醫,可都診不出周氏的病症,不是舊疾而為中毒。”
她又移了兩步,面向王久貴:“老爺是不是現在仍存疑惑,心說大太太對我這麼好,我為何就恩将仇報了?”
退後兩步,挑起眉梢,稍稍地把脖子一歪:“我早就不耐煩大太太的為人,就沒見過她這樣蠢笨怯弱的主母,口口聲聲把我當親生女兒一樣對待,見我被旁人譏笑欺辱,卻還一味地叫我忍耐,這又哪裡是真把我當女兒看待呢?大太太這樣蠢的人,竟然也會口不對心。”
再行幾步,就到了三姑娘的跟前兒,凝思的眼神,變得銳利起來:“姑娘也定在好奇,我為何要害你吧,我和你呢,确然是無怨無仇,但我就是心中不憤呀,你的阿娘,不過就是個出身青樓的女子,她憑什麼能得大爺的另眼相看?”
凝思忽而紅了眼,露出哀切的神色:“而我呢,雖說是個奴婢,自小被人牙子拐賣出來,卻是個清清白白的身子,我不過是對大爺露出些微的親近之意,他就心生厭惡,對我避之唯恐不及。”
鄭氏見凝思這情形,聽她這番叙述,不由瞪大了眼:天啊!這是什麼新聞,難不成大郎和白氏竟然有染,凝思是因暗慕大郎,因妒生恨,才做出這樁罪惡!
她還不及表達出這看法,凝思就晃來了她的跟前兒。
“二太太。”
婢女忽而哀切一掃,辱紅齒白。
鄭氏莫名就被吓得背脊生寒,生生退後一步。
“這下可明白了?不是二太太和三爺利用了我,是你們兩個,反而被我利用了,你可别怪我收了你們的好處,還把你們招供出來,誰讓我已經盡了全力,奈何天意如此,被趙舍人察斷了罪行,我區區一個婢女,下毒害人還成,可沒那手眼通天的本事,在外頭又是收買藥工,又是殺人滅口。二太太,混不過去了,二太太就承認了吧,也省得去衙門裡頭受苦。”
“凝思,你這賤婢!”鄭氏喝出半句,就把接下來的斥罵梗在了喉嚨裡……
因她突然意識到,凝思的确沒有那手段把藥工殺人滅口,而且大郎一死,雖說周氏還有二郎一個嫡子,這些年卻一直福建打理商事,老爺一心可是讓三郎協助大郎在籍居地統籌事務,大郎沒了,三郎就成了家中的主事人!
三郎的确有重大的嫌疑。
難道凝思真正暗慕的人是三郎,她是用這樣的方式暗示自己,保全三郎的唯一辦法,就是她這當娘的出來頂罪!
鄭氏這麼一猶豫,凝思已經晃去了春歸身前,但她顯然沒有什麼話和春歸述說,而是搶跨一步,直撲邊上放置冰盆的紅木黃銅合頁立櫃,輕車熟路拉開屜匣,取出一把花剪,然後直直插入了自己的兇膛。
春歸在最近的距離,親眼目睹凝思有若一氣呵成的舉動,她還沒有回過神來,就見凝思已經軟軟的癱倒地上,直到看見她的兇前滲出鮮紅的血迹,春歸才真正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一片驚叫聲中,她還未及慌亂,便已經陷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
“不要看她。”耳邊是男子低沉卻溫柔的提醒,春歸卻感覺到了面孔下的兇腔,心跳聲并不平和。
現場陷入了一時的混亂,春歸渾渾噩噩中,好像被蘭庭帶離了凝思的屍身,她也終于看見了蘭庭的面容,說不清道不明的凝重,似乎變得莫名的蒼白。
有種微妙的感覺,似有哪裡存在怪異,卻僅僅是在腦中一掠而過,抓不到确實的頭緒。
春歸意識到的時候,一句安慰的話已然出口:“我不害怕,就是覺得突然而已。”
蘭庭并沒有看向喧鬧的一角,凝思陳屍之處,他的眼中似有片刻的茫然,這時才像是從空洞中抽離,他垂注春歸,見女子果然是大無畏的模樣,一時的驚慌過去,鎮靜如常。
他微微一笑,也再穩穩坐下,但這回,蘭庭示意春歸坐在他的身旁。
在王久貴的指揮下,凝思的屍身很快被擡了下堂,隻是緊蹙的眉頭,凝重的神色,都顯示着這個一直對蘭庭頗為信服的人,現下産生了極大的怨氣。
還是王三郎清醒得快,他早已收獲了“宋小郎”的擔保,此刻得知宋小郎竟然是趙公子,越發自信不會被命案牽連,于是趁着混亂之時,王三郎抓緊時間和珍姨娘有了一番眉來眼去,收獲她笃定地一個颔首。
王三郎便趕在鄭氏自作聰明的認罪之前,義正詞嚴地說服父親:“趙舍人說得對,家裡出了三太太的命案,大太太竟也險些遇害,兄長如今仍未脫險,還有藥工的一條性命!凝思雖然畏罪自盡,死前卻信口攀污,父親執意隐瞞,發生了這麼嚴重的事,也難保不會謠言四起,反而不利于家門聲譽,我們商家,雖不比高門望族,但誠信二字尤為是緊,也怕聲譽受損,父親還是答應讓兒子随趙舍人去衙門自辯吧,兒子确然沒有指使凝思行這種種罪惡,也相信趙舍人必定能夠審明真相,還兒子清白。”
事已至此,王久貴還能說什麼呢?
卻在這時,喬莊終于露面,腦門上還挂着熱汗,看上去很是疲憊的模樣,說的卻是讓王久貴“如釋重負”的一件喜事――幸虧喬小郎中搶救及時,王平安已經轉危為安,隻需卧床靜養一段時間,就能恢複如常。
這下子王久貴再也不能給蘭庭臉色看了,還得低聲下氣懇求着把喬莊暫時留在家中,直到長子痊愈才算符合情理。
蘭庭也趁機提出:“關于王翁曾向前任知州施公行賄之事……”
“移步再談,移步再談。”王久貴恭恭敬敬把蘭庭請去了别處。
此日下晝,蘭庭和春歸便離開了王家,趁着日落之前,趕回汾陽城中。
途中之時,春歸才抽空問道:“迳勿故意造出三爺受疑、大爺垂危的假象,是為誘使珍姨娘上鈎?”
“正是。”蘭庭自然沒有隐瞞春歸的必要:“咱們之所以如此急忙趕回汾陽,也是為了打消珍姨娘的疑慮。”
“可是迳勿究竟是怎麼懷疑到珍姨娘身上?”春歸仍是百思不得其解。
“最早是從王三身上看出的端倪,我記得曾經告訴過輝輝,我一見王三,稍經試探,便發覺他對莫問的登門,白氏并非自盡的事似有察覺,且像期待着有更多事故發生,但我再摸了摸王三的底,先不說他有沒有策劃陰謀的能力,對于他的認識,有一點我能笃斷,便是作為商人,王三還不失/精明,也就是說,他不會承擔損失大于利益的風險。”
春歸道:“迳勿言下之意,王三和我那位伯祖父是一類人,雖然萬萬不能算良善之輩,但也不敢為了财利就親手謀害人命,因為一旦失敗,可就萬劫不複。”
“是,所以我相信王三的辯解,他隻不過聽了珍姨娘的承諾,會助他奪得掌家大權,隐隐想到周氏母子會有禍殃,尤其是白氏‘服毒自盡’後,但王三甚至認為莫問是被珍姨娘收買,證明他其實沒有參與計劃,并不知珍姨娘的行動。”蘭庭先肯定了王三既非主謀,也甚至不是幫兇。
又道:“白氏一案,輝輝先後排除了周氏、鄭氏等人的嫌疑,而我也先後排除王久貴、王平安、王三等人行兇殺人的可能,但凝思又不可能是唯一的兇手,這也一度讓我百思不得其解,直到在我叮囑下,王平安從王三屋裡的婢女口中,打聽得珍姨娘和王三有染。”
“迳勿竟也知道?”春歸在驚訝之餘,一時不防,洩露了她也早已知情。
蘭庭就挑了半邊眉頭,等着春歸給出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