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霄霁是次日清晨才醒,又是近午時,蘭庭才抽空趕去看望。
這個時候嬌杏的屍身已經在瓊林苑找到了。
“華先生可還記得昨日事發經過?”當蘭庭問得華霄霁腦袋已經不昏了,腹痛的症狀也已減輕,無非是覺得周身乏力但顯然已經再無性命之憂後,才頗帶關切的詢問。
這一刻他就發覺了華霄霁的目光有些躲閃。
“小人記得午飯後先是看了會兒子書,照常去安樂院去尋李賢弟,想陪着他說陣子閑話以解心中悲苦,因見李賢弟今日着實打不起精神,就沒久坐,大約一柱香的長短吧,小人便告辭離開,待回到居處,才發覺連嬌杏都不知道去了何處,小人又看了一會兒子書,讀到一篇妙文,内容正好是前不久和李賢弟争論過的話題,一時間摁捺不住,又去了安樂院。
坐沒多久,就下起小雨來,李賢弟縱然沒有多少興頭,也隻好陪着小人品茶等雨歇止,誰想小人忽然就覺腹中絞痛,緊跟着便沒了知覺,後頭發生的事,還是今日聽喬郎君隐約提到一些,但小人,着實是不知……好端端的怎會有人意圖毒殺小人?”
蘭庭歎息一聲:“先生身邊婢女嬌杏,屍身今日在瓊林苑的齋舍裡被發現了,是被匕首所傷,血盡而亡,案發時應當正是先生再次前往安樂院的時候。”
“這……”華霄霁連呼吸都急促起來:“這究竟是怎麼回事,為何連嬌杏也遇害了?”
仿佛終于是冷靜了,這下子連目光都沒躲閃一下,華霄霁表現出的俨然就是震驚、惶惑。
“是我的疏忽。”蘭庭苦笑:“婢女嬌杏應當早為敵黨唆買,投毒加害先生後又被吳王宮的耳目滅口,但因為瓊林苑地處僻靜,昨日下晝又下了一場小雨,無人目睹嬌杏是與何人在瓊林苑碰頭,嬌杏雖然已經罪得其咎,但幫兇尚未找到,先生雖因診救及時已經脫險,不過對身體仍有損礙,庭,向先生道罪了。”
“快休如此。”華霄霁忙道:“陰謀詭谲原本防不勝防,趙副使何錯之有?隻小人不解的是,小人這等無能之輩,哪裡值得敵黨冒險加害?”
“昨日,庭在先生住處,發現一封認罪書,這封書信表面看去乃先生遺筆,承認洩露了内子之外家親長前往汾陽是因何事的要秘,因為自責懊悔,導緻酒後失言,被嬌杏聽聞,以此把柄勒索先生予其錢财,先生設計将嬌杏引至瓊林苑,将其匕殺,不過嬌杏斃命之後,先生更加懊悔,冷靜下來後又擔心嬌杏已經将先生所作所為曝露,先生害怕仍是罪責難逃,故服毒自盡。”
“什麼?”華霄霁又是大吃一驚。
“不過經庭驗看,确定此封書信乃他人效仿先生筆迹,為僞造。不瞞先生,内子外家親長遇害一事,日前已顯露蛛絲馬迹,疑為庭之族叔洩密,或許,敵黨是欲栽贓先生,以洗清趙時周的嫌疑,但嬌杏投毒之後,自己也無法脫罪,她不可能不顧自己的性命,所以,應當是吳王宮的耳目诓騙嬌杏,稱有門路助她逃出吳王
宮,但吳王宮已然加強戒備,那兇徒根本無法助嬌杏逃脫,逼于無奈之下,隻好連嬌杏也一齊滅口。
雖然說兇徒編造先生服毒自盡的說法頗為荒唐,不過嬌杏乃内子的婢女,又是内子親自囑咐嬌杏服侍先生,而先生中毒,嬌杏勢必脫不了幹系,若深究,說不定連内子都無法洗清嫌疑,但兇徒确信庭不會錯怪内子,因為洩密之人,傷害的正是内子的親長。
在兇徒看來,既然庭确信嬌杏不可能主動加害先生,那麼隻能相信先生雖行為了惡罪,卻因良知未泯最終服毒自盡的表象,而嬌杏,則是因一時的利欲熏心,自尋死路。不過兇徒萬萬沒想到的是,先生今日會去安樂院,且是先後兩回,之後一回甚至因為下雨的緣故被困在安樂院,導緻竟然是在安樂院毒發,及時得救,瓊林苑案發之時,先生根本不在現場,且先生要是決心服毒自盡,怎會再去安樂院?
正因為諸多疑點,庭才留意先生這封所謂遺筆,經過和先生的筆迹細心對比,确定這封書信并非出自先生之手。”
所以一切就“真相大白”了。
華霄霁長長的舒了一口氣,看來所有的事都如那位所料,趙迳勿果然會作出這樣的推論,不管嬌杏是不是聽趙迳勿夫婦二人指使開始盯梢他的行蹤,也不管嬌杏之前有無發現他和那人碰面,早已經把這消息上報……隻要他服毒,經曆此九死一生,趙迳勿多半便會相信他是清白無辜。
這下子百口莫辯的人,應當就會變為或許根本還不知道李公遇害一事的趙時周了。
看來那人推斷嬌杏并非顧宜人的心腹,也是實情。
所以嬌杏根本就沒有得到任何人的指令,無非因為李公遇害,趙迳勿疑神疑鬼草木皆兵,看誰都可能洩密,又因自己後來擅闖議商的行為的确過于顯眼,趙迳勿才召了嬌杏問話,嬌杏卻急于立功,自作主張盯蹤他,就算嬌杏發覺了他和那人已經在瓊林苑碰過面,但拿不準是否和洩密之事有關,所以沒有急着請功。
這一次,總之是涉險過關。
但華霄霁雖然是如釋重負,心裡卻并沒有絲毫雀躍之情,似乎更加的不是滋味了。
他的确……當李公父子三人遇害之事傳至南京,他心裡大是震驚,他洩密時根本就沒想到李公父子會慘遭死禍,他堅定的信心開始搖擺不定,他發覺自己仿佛是受了欺瞞,難道說在京城找上他的那人,根本不像自稱的一樣剛正不阿,難道說李公提供的線索真與那人……是那人效忠的皇子在私造武器準備謀逆?
周王的品性根本就不像那人所稱的惡劣,趙迳勿也并不是表裡不一?
如果真是這樣,連嬌杏都不該死了,而自己才是……
罪行累累助纣為虐的人?
可萬一是自己誤解呢,萬一李公遇害還有别的隐情呢?畢竟那人明明可以把他滅口,卻根本沒有這樣的打算,竭盡所能的仍在庇護他繼續潛藏,對自己俨然是十足信任啊。
一定是自己多疑了。
華霄霁暗暗說服自己,他并沒有意識到他這時,有如呂氏春秋裡那個掩耳盜鈴的愚民。
而這一日,春歸主動約見周王。
為的當然是告訴周王嬌杏“亡靈有知”的事。
“這樣說華霄霁必然是内奸,李公三位遇害一事正因他洩密,嬌杏是因為盯蹤他才被殺害。”周王神色沉肅。
“外子應當也是如此認定,不過我卻并不認為外子誤信了華霄霁的品行,他确然是内奸,但他應當不是為榮華富貴所誘,多半是受人欺詐,錯投了惡主。”春歸道:“華霄霁起先是理直氣壯,并不曾顯示出心虛的模樣,否則外子不至于毫無察覺,但繼孟治一案後,外祖父三位親長遇害,外子開始對自己的判斷産生動搖,同時,華霄霁也顯現出了心虛,外子對他生疑是情理之中,不過對華霄霁的動因判斷有誤。”
“所以說,這個時候就算我們刑問華霄霁,他也不會如實供訴?”
“多半不會招供。”
“那麼顧宜人可對與華霄霁接頭之人也有了判斷?”
“的确,我有懷疑之人,但需要罪鑿,我已經作了安排。”卻并不想與周王詳說的模樣。
周王便也沒有追問,隻道:“這回又要假莫問之口提醒迳勿麼?”
“沒那必要。”春歸搖頭:“這樁案件橫豎都會拖延一時,外子知道怎麼做才不至于打草驚蛇,我今日與殿下見面,一來是想告訴殿下華霄霁已是罪鑿,另外是想知道,殿下應當不至于放棄潘存古那條線索吧?”
“這是自然。”周王颔首道:“不過我們行事必須更加小心,否則,驚動對方,潘存古都怕難免殺身之禍!那這條線索就可能徹底被斬斷了。但我們與潘存古并無交從,李公又已遇害,隻怕極難說服潘存古開口了。”
“這事不難,因為我們而今有了嬌杏相助,隻是為防萬一,還是待途經汾陽時再行察探為好,殿下除了安排人手護好潘存古莫被滅口之外,暫時可以摁兵不動。”
周王颔首,又聽春歸說道:“其實我在想,對方為何要殺害外祖父三位親長,而不幹脆将潘存古滅口徹底斷絕後患,是否潘存古實則與那關鍵人交誼匪淺?”
“迳勿也有這樣的懷疑,所以我們已經在暗察潘存古的親朋故交。”
他說到這裡忽然意識到,看來這件事,蘭庭竟然和春歸完全沒有溝通過?
這是不是說明,他這段時間的觀察并沒有錯,這兩人之間的确已生隔閡?
但周王忍着激動佯作什麼也沒有察覺。
“日後我不會再來明河榭與殿下私見了。”春歸卻突然說到:“玉陽真君應當也不會再現身,會否還會引導亡靈尋我提供線索也不确然,如有必要知會殿下,我會托莫問往見,殿下有何詢問之事,也請讓莫問轉告,他是可信之人,也不會多事追問隐情,殿下無論有何話,對莫問皆可直言。”
說完,行禮,告辭。
留下周王在明河榭中蹙眉獨坐良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