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馬車上下來的春歸,微仰面頰聚精會神的……發着呆。
因為直到下車,她才發覺面前并不是州衙的角門,上懸的牌匾,槜題“如意應求行”五個大字,但春歸實在不知這是什麼地方。
“這是牙行。”蘭庭已經是先一步下馬,這時立在春歸的身邊兒。
可他雖說是解釋了這個地方,春歸腦子裡仍是一團疑惑:“可我們為何來牙行?”
“我想給你挑幾個婢女。”
原來這是蘭庭經過三思之後,終于定奪的謝禮。
“可我身邊已經有了四個婢女。”還有宋媽媽一家陪房。
“四個婢女中,隻有梅妒、菊羞能聽差遣,另外二婢怕還需要梅妒、菊羞分心盯防着,如今在汾州尚且無事,日後到了北平,可就不夠使喚了。”蘭庭早在新婚之日,就發覺嬌杏、嬌蘭二婢是春歸的包袱,不添亂就已經很好,但礙于二婢畢竟是春歸的陪嫁丫鬟,春歸不予處置,按理他就不便越俎代庖,否則倒是對妻子的不尊重了,所以思來想去,決定用更加實際的方式表達謝意。
但春歸因為并不覺得蘭庭欠了她的人情,自是不會往答禮的方向去想,大覺無功不受祿:“難道回了太師府,家中還不給安排服侍的下人?哪裡至于千裡迢迢從汾州買雇。”
“這怎麼能一樣?”蘭庭很有耐性地解釋:“家裡安排的,身契不在你手裡,從汾州帶去的人更加放心。”
說話間已經有個牙人快步迎出,看上去有二十七、八的年紀,臉上就寫着精明,他步伐雖快,卻還不失沉穩,隻是當看清光顧的客人是個未及弱冠的少年,并還帶着女眷時,似乎有些驚奇,卻飛快地把眼睛垂下,禮見寒喧,也保持着稍遠幾步的距離。
這世道公然來逛牙行的女眷真是太少了,而且一看二人的氣度衣着,顯然是有身份的人物。
牙人一聽主顧是要采買奴婢,心中就更驚訝了——雖說這也隸屬官牙經營的範疇,但一般情況下,買雇奴婢的主顧都是達官貴人,哪裡需要親自光臨市行,各家都有相熟的牙人、牙婆登門招攬,難道這少年郎君有什麼難言之隐?
一思及此,牙人便存了提防,他家可是官牙,關系人口買賣,先要驗明買方的籍名,才能簽定契約交付身契,可不是上門給了銀子,立馬就能把人給帶走的。
其實本朝律法規定,隻允官紳門戶蓄買仆婢,庶民私買奴婢乃觸律,雖說這條律法已經幾近成為空文,比如王久貴家就非官紳,也照樣蓄買仆婢而不被責究,然而如官牙這樣經過官府指派的牙商,還是不敢觸犯律法,這也是王久貴買入仆婢,會通過跑單的牙人而不經更加正規的官牙其中一個原因。
故而當這牙人,問清蘭庭竟然是打着知州公邸的旗号買辦時,并沒有即刻信任,但他出于生意人的圓滑,也沒有追着讨要憑證一再确定身份,而是申明:“買雇奴婢不比貨物,契約文書還需經些規程,莫不如郎君您留下住址,待契文一應都交辦妥當,敝行也好送呈郎君。”
蘭庭颔首:“今日先擇人,待貴行經辦妥當後,連人帶契書送去州衙即可。”
這下牙人就再無質疑了,忙把貴客往裡請。
春歸一看此處商行,雖位于市坊,卻反而不像廟會市集般人來客往,進了門兒,倒像是進了普通的住宅,有照壁有正堂,兩邊是抄手遊廊,正堂裡依稀是有人坐着交談,連樣貌都看不清,更不論聽清楚言辭了。
許是有她這女眷的緣故,牙人把他們往遊廊一角的邊門裡引,走上一條卵石小徑,徑路旁堆砌着山石,也種植有矮竹,從這廊牆一隔的小徑繞過正堂,去到一間偏廳,是越安靜無擾了,牙人道聲“慢坐稍候”,轉身不久,另有一個牙婆過來招待。
卻說是“慢坐稍候”的時候,春歸悄悄告訴蘭庭自己的為難——她并不懂得怎麼挑選婢女。
那時春歸父親還在世,雖說教給春歸不少事務,比如她懂得稼穑農桑,能夠分清長芒、短芒,知曉如何浸種,何時分栽;又比如她懂得怎麼分辨佃農、田客的優劣,倘若是雇傭這一類人手,可就完全不在話下;甚至就算是雇請賬房管事,春歸也有自信不會被人蒙蔽。
然而偏偏就是對于多少女眷而言相對容易的采買婢女,春歸完全一竅不通。
這也是源于她的娘家人口簡單,不需要太多仆婢服侍的緣故。春歸祖父從宗家分出來的時候,就分配有家生奴婢,故而從祖父那代,就沒在外頭另買過人,隻不過有時忙不過來,臨時雇傭人手,也多是鄉裡鄉親,要麼幹脆就是佃農、田客,春歸根本沒有機會也沒這意識,研究此一門道技巧。
但她的優點就是不會不懂裝懂,也不覺據實而告有多丢人,且春歸十分好學上進,她也意識到蘭庭為何要帶她來牙行——若是把牙婆叫去州衙,她卻拿不定主意,還需蘭庭在旁參謀,被旁人看在眼裡難免議論,她雖并不介意,但蘭庭想必是怕她難堪,幹脆就在外頭買辦妥當,一來帶她長長見識,再者也免去閑言碎語。
把麻煩的事情簡單化,春歸很贊同這樣的生活方式。
又果然就聽蘭庭說道:“其實也不難,這回我先示範示範,下回你就心中有數了。”
春歸便聚精會神的觀察,瞪大眼睛豎直耳朵,從牙婆走進這偏廳時開始。
說是牙婆,婦人也就不到三十的光景,梳得油光的頭發在腦後低低盤個圓髻,襯着一張讨喜的圓臉,精準诠釋了“圓滑”二字,隻這牙婆姿态雖說謙卑,言談似乎谄媚,細品來又極其适度,不至于讓人心生膩煩,春歸甚至都察覺不到對方任何的窺探。
但牙婆分明經過幾句簡短交談,片刻察顔觀色,就對主顧的喜好有了幾分谙知,偶爾的言辭,捎帶着幾分诙諧和文氣兒,越發的讓人身心愉快。
當問得主顧的需求,乃主母屋子裡使喚的奴婢,牙婆竟然隻需遞給旁邊的丫鬟一個眼色,未久,丫鬟捧來了一疊文書,身後還跟着二、三十女子。
年歲都是十五上下,樣貌倒是分為上、中、下三等,春歸暗暗推敲:應是這牙婆洞悉作主的是蘭庭,拿不準丫鬟是否還備有另外用途,故而幹脆各色俱全、任君選擇。又知道是主母屋子裡服侍,年歲太小的就不适合,大約這些女孩兒,也都經過基本的調教。
細心觀察,果然看出無論姿色如何,至少行止都還具有基本的儀态,不過其中有些,眉梢飛斜媚眼輕挑,很是明裡規矩暗下張狂;又有些眉眼雖還平靜,卻是雙靥染紅矯揉造作。
蘭庭并沒急着看那疊錄明衆女身份來曆的文書,點了有十人留下,把剩餘的先一口氣淘汰。
這十個,依然是姿色分為三等,不過行止如出一辄,盡都是端凝穩重既沒有眉眼亂晃又沒有滿面嬌羞的女子,至少表面如是。
那精乖的牙婆,立即意識到主顧目的單純,忙把剩餘十人的錄記挑出,一個個的向春歸解釋,貌似把春歸當作了決斷之人。
聽上去,有的擅長女紅,有的擅長詩書,有的擅長梳妝,有的擅長廚藝……竟還有個懂得醫術的!
不過最後拿主意的仍是蘭庭,一口氣從十人當中,選定了六個。
事後蘭庭詢問:“輝輝可能心中有數?”
有數有數,首先要坐懷不亂,不為美色所動……但當然,這大實話不能說出口,春歸很狡黠地從其次說起。
“迳勿最為滿意的那一位,仿佛不僅僅是因為牙婆推薦的優長是她擅于梳妝,我看迳勿專要了她的錄記去看,應當是她的資曆引起了迳勿的注意。”
“不錯,輝輝貼身服侍的人,自然先要熟識才能自在,擅不擅于梳妝倒是其次,我是觀察得這一位,頗工于心計,一看她的錄記,原來從前是恭順侯府的家生子,且是侯夫人屋裡的奴婢。”見春歸仍是一臉的茫然,蘭庭笑了一笑:“今天咱們去的雖是官牙,比那些私牙要好上許多,牙婆薦給咱們的人,應當都是經過一陣調教,還算懂得幾分眉眼高低,不過,牙行的人到底也不會太多用心,怎麼比得原本就是高門權貴出來的奴婢,尤其那些貼身服侍主母的,她們經過的訓教,遠非常人能及,若此人能用,輝輝今後興許能省不少精力。”
春歸卻準确捕捉到一個關鍵點——工于心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