濟南城的六月,是一年間最熱的時節,白日裡整個人都好像被蒸熟了,晚上太陽落山,也不見絲毫涼快,每年間這個時候,中暑的人都不少,富貴閑人們都講究去曆山避暑消夏,但那畢竟要出城,即便士紳豪強這一等,也不是能随時離開城池。
若是在城内,能在一處泉水附近,噴湧的泉水帶走溽熱之氣,借着綠樹蔭涼,這惬意享用可不比曆山那邊差了,隻是這濟南雖然号稱泉城,可城内泉眼也就是那麼幾處,省、道、府各位大員,歸鄉緻仕的官員都不夠分的,分到了也圈在官署和府邸内,尋常百姓怎麼分潤的到。
倒是有一眼泉水例外,是在濟南西南角上的柳絮泉,南城本就是貧苦百姓居住的所在,那柳絮泉附近又有幾個集市,達官貴人們自然不願意過來,倒成了尋常百姓的樂園,每逢夏日,大家湊在泉眼跟前,吹吹涼風,喝幾口冷冽甘甜的泉水,苦夏也不是那麼難熬了。
但最近這十五年卻沒這個樂子享受了,圍着這眼柳絮泉起了座大宅院,規制氣派比起衙門裡大老爺的也絲毫不差,幾進幾出很是了得,莫說這眼泉水大家靠近不得了,就算這宅院也不行,有不懂事的孩子玩耍跑到五十步内,都被吊起來鞭打示衆,還有外來商販牽着騾子過來,想在牆根歇歇腳,結果騾子直接被抓走,商販也被暴打一頓。
開始還有氣不過的青壯來争執,被這大宅院的護院打得流血傷殘,這下子犯了衆怒,濟南城西南近千人過去找個說法,沒曾想去了那宅院外面,卻被宅院裡的過百護院打的落花流水,接下來非但沒有人救治,衙門裡的捕快差役又抓了一批人進去,直接定了個嘯聚作亂的罪名,各家各戶都是割肉吐血湊出一筆錢才能贖人。
事情到這裡還沒有完,召集大夥的幾個人在接下來都不明不白的死了,這裡面還包括一個熱心腸的秀才,連秀才老爺都敢下手,這可真是天大的膽子,那可是讀書人,幾家死人的重傷的和那秀才家人一起去衙門告狀,這秀才的同年同窗也是義憤填膺,沒曾想狀子遞進衙門就好似泥牛入海,再也沒有聲息。
殺了人,還殺了讀書人,然後官府居然還敢包庇,這樣的人物誰敢得罪,經過這幾次事情之後,那大宅院周圍已經是龍潭虎穴,再也沒人敢去了,這大宅院的名氣也漸漸傳遍了濟南城,不管誰提起莫家大院來,都是下意識低聲幾分。
莫家的當家人莫應龍,濟南城内官面民間都稱呼為莫員外,而這市井江湖和綠林草莽,都尊為“莫大爺”,因為這莫應龍使喚銀子讓小兒子成了秀才,又捐了個貢生,這裡裡外外的又稱呼作“莫太爺”了。
雖說被人叫做太爺,可這莫應龍才四十出頭的年紀,身材壯碩,看起來也就是三十幾歲人的樣子,那張臉長得倒是和善,看起來和個老實鄉紳一般。
可誰也不敢認為他是老實憨厚,這勾結官府、欺壓良民的事情,大家都在做,殺個秀才童生的也算不得什麼,這莫應龍之所以被人叫做“爺”,是因為他的官府靠山和狠辣手段。
他在官府裡的靠山是位刑名師爺莫培生,這師爺是莫應龍遠房堂弟,濟南本地秀才,卻已經在縣衙府衙裡做了二十年的幕僚,莫培生是本地土著,上下熟悉,開始幾年或許不起眼,到了後來,衙門常務政務各項關節沒有他不清楚的,從巡撫官署到府縣衙門沒有不賣他面子的,任誰來這濟南做官都少不了他的參贊。
更有一樁巧合,從這莫培生第一任東主到如今這一任,五任東主彼此都有點關系,也因為這關系,前任離職推薦給下任,一直這麼輪到了現在,大老爺們寒窗科舉,四書五經八股文章是通的,地方政務卻是不熟,這莫培生懂得進退分寸,熟悉各項大事小情,在他手裡就沒什麼難題,自然越來越被倚重。
在地方上看來,官員來了又走,流水一般,可這莫培生莫師爺卻是鐵打不動,自然當成是地方上的頭号實權人物看待,而這莫應龍卻不是濟南本地人士,真正本地老住戶還能記得,這莫應龍剛到濟南城的時候很落魄,身邊跟着十幾号人,因為太過紮眼還被捕快官差盯上,還是被那莫師爺保了出來,還有人恍惚記得他們說得官話遼東口音很重。
那莫應龍一在濟南落腳,就把南城各項江湖生意搶了過來,本地市井江湖人物相鬥,持刀見血已經是好大事情,可這莫應龍一夥直接滅人滿門,事後連個苦主都沒,加上人人知道他們是“莫先生”的親戚,官差也捏着鼻子認了,但這莫應龍也不是莽漢,搶了地盤,該給的供奉都會給,對于官面上的人物來說,供奉孝敬不斷,别的也就不理會了,也有覺得被冒犯的吏員官差什麼的想要動手,可在這濟南城内,怎麼鬥得過莫先生。
如果隻是這城南地面倒還好了,本就是窮漢們的地盤,沒什麼在意,十幾個人也不放在真正的強豪眼裡,誰家湊不出百多人厮殺漢,可這莫應龍的屬下越來越多,而且都是敢殺敢拼的亡命徒,彼此還知道結陣配合,幾十人敢硬碰百餘人,絲毫不落下風,打到後來,甚至還用上了軍弓。
硬碰不是對手,官面上也比不過,這城内賺錢的營生也漸漸被這莫應龍抓了去,到這個時候,那莫先生也感覺出這門親戚的好處,且不說每月收上來的供奉,這外面有什麼不方便的事情,現在都可以很快解決,而且平白多了幾分敬畏,耍筆杆子講斤頭的莫先生手裡也有刀了。
當這莫應龍手裡有三百餘号人物的時候,濟南府城和周邊的各項江湖生意,已經輪不到别人來做了,即便是見縫插針也要有人說和,要按月定時上供。
自從遼東被建州女真入侵,登州府萊州府多了許多來自遼鎮的遼兵遼民,他們自成一體,外人很難接近,而這些遼兵遼民殺人越貨、販賣人口的勾當也不少做,不過都是自家圈子裡折騰,山東綠林江湖都知道這是塊大肥肉,可誰也搭不上線,幹着急。
但這莫大爺就搭上線了,從登州府、萊州府過來的賊贓他這邊敞開收貨,然後運到臨清那邊分銷出去,從登州府和萊州府賣過來的女人孩童,也由他收下賣出去,這生意做得風生水起,家業跟着快速的膨脹起來,從登萊兩府過來投奔的遼鎮亡命也越來越多。
最多時候這莫大爺手裡足有六百多号精壯,刀槍弓箭都是不缺,隻是做到這般卻是太紮眼了,兵備道、濟南府甚至錦衣衛在山東的百戶都盯上這邊,好在這莫先生提早知道了消息,從中轉圜,又讓這莫應龍自己散去了不少人,這才保全到現在。
本來順風順水的成了一方大豪,當這莫應龍的兒子中了秀才後,原本對他敬而遠之的濟南士紳也開始捏着鼻子來往,怎麼看這莫家都是要紮根濟南,世代相傳的意思,而且子弟得中功名,以後官面上也不會有什麼閃失了。
在這個時候,雲山行在濟南府城開業了,原本在濟南城這漢井名酒就是暴利生意,莫家自然要插上一腳,各家店鋪進了貨,都要按照進貨的價錢給他們送三成來,結果莫家自己手裡的漢井名酒是濟南存量最大的,生意也是最好。
如今這賣家在這濟南府城開店,莫家肯定要插上一腳,徐州趙天王威名赫赫他們自然知道,可覺得你徐州和濟南天隔地遠,就算我幹什麼你也顧不過來,那莫應龍的二管家直接帶着人上門,要包銷這邊的所有漢井名酒,三節結賬。
這要求自然被雲山行拒絕,莫應龍的二管家強橫慣了,當場就要砸店,他們手上都是沾血,平日裡打熬身體不停,真要發兇鬧将起來,一個店鋪的夥計可攔不住,搞不好還要吃虧,沒曾想這雲山行有的掌櫃夥計不能打,有的則是很能打,他們這邊動拳腳,那邊抄起長棍短棒的直接打過來,直接把人打翻,全都攆出去。
光天化日之下自然不好動刀,那二管家放了幾句狠話後帶着人狼狽離去,可大夥都知道,這莫家搞不好要下狠手了,莫家做事也不莽撞,他們敢去鬧,因為賀喜的那些人裡沒什麼官吏士紳,全都是地方上的商戶,也有些坐地的豪強,這些人他們是不怕的。
就在動手的當天晚上,雲山行濟南分店就被人點了一把火,火是分幾處放起來的,有的是香灰包着的暗火,有的則是在門闆窗闆上淋油點燃,還有把火把直接丢進去的,幾處同時發動,讓人防不勝防。
那雲山行相比尋常商行的确是盯得很嚴,也有專門值夜巡守的人手,但想不到在濟南城内還有人敢這麼大膽,而且幾處同時發動,讓人真是防不勝防,撲滅幾處明火,卻被那暗火燒起來,引燃了一處倉庫,要不是雲山行的防火規矩嚴禁,及時用沙土蓋了上去,恐怕就要出大禍,即便這樣,也有一屋子的雜貨被燒毀,兩個人被燒傷,損失不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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