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八十七章 喻明伊的相告
她真的很好奇,到底江應謀是如何說服國君改變心意的,但同時,她也感到一陣莫名的恐懼,江應謀的确是一個能撼動他想撼動的一切的人,與這樣一個人謀皮,她不知道自己還能堅持多久。
打從宮中回來後,江應謀便閉門謝客了。埋頭一睡,竟從當日下午睡到了翌日上午,直到陳馮過來拜謝時,他都還沒有起來。
阡陌傳話讓她送飯過去時,江應謀還一副睡意猶濃的樣子半倚在壘得高高的金絲蠶枕上,一個哈欠連着一個哈欠地打着,眼中血絲滿滿,分明操勞過度。
阡陌手執檀香小扇跪坐在他側後方輕輕搖着:“公子,多少吃點,沒什麼胃口米粥也喝兩口,瞌睡要緊,那肚子也不落下啊!”
“随便吧……”江應謀又一個哈欠,一雙又細又黑的長睫毛往下一搭,仿佛又開始醞釀起了瞌睡。阡陌忙輕輕推了他一把,忍不住笑了起來:“才說完三個字呢,您又接着睡上了,快醒醒,喝了米粥再睡!”
江應謀勉強睜開了倦色濃濃的雙眸,擡手接過了她遞上的清粥,略略抿了兩口,忽然好像想起什麼來了,吩咐道:“阡陌,去我藏書間裡把我昨夜寫的那個藥方子拿出來。”
阡陌進藏書間取了那張藥方子出來,江應謀遞了給她道:“你瞧瞧,這方能給小孩子用嗎?”
小孩子?她猛然想起了那日在馬車上偷閱到的那封信。
“不知道公子是要給多大的孩子用,”她雙手接過,故意探道,“給小孩子用藥,也得看年紀的。”
“呃……大約四歲左右。”江應謀回道。
“四歲?”她目光浏覽着方子道,“此方是治肺燥肺火旺的,對大人無礙,對小孩子就有些下藥過重了。”
“我果然是半吊子,被你一眼就看出來了,罷了,”江應謀笑了笑,扯過那張藥方随手揉了扔在一旁,“我有一朋友的孩子,今年四歲,容易上火口臭,還偶帶咳嗽,也問了醫,但總治不了根,聽說我身邊有位好醫師,特寫信問我求個方子,我不好推辭,你就幫他寫個吧。”
“恐怕不太好寫,”她道,“咱們這行講究望聞問切,然後再對症下藥,公子方才所說的不夠詳細,奴婢恐怕難以作為下藥的依據。倘若方便的話,請公子那位朋友帶了他家小公子來博陽,我親自看看會更好;若不方便的話,也得問個清楚仔細才行。”
“她家離博陽甚遠,往來十分不方便,這樣,蒲心你想問什麼一一寫下來,盡量仔細些,等她回複了你再做決定。”
“好。”
說話間,陳馮來了,她和阡陌一齊退了出去。轉頭時,喻明伊正站在廊下微微含笑,見了她們二人,喻明伊屈膝行了深深的一個大禮。阡陌忙雙手扶起:“你這是做什麼?要謝也該進去謝公子才對,對我們倆行這麼大個禮,我們可受不起。”
喻明伊道:“兩位受得起的,我家先生身在獄中時,兩位和這杜鵑閣上下沒少為我家先生出力,正因為諸位的同心協力,我家先生才能清白出獄。”
“都是一家人,何須說這兩家話?誰也不想眼睜睜地瞧着陳馮哥被那殲人給害了,”阡陌攜了喻明伊的手步至院中藤蘿架下坐下,“要照我說,對那魏空見的懲戒也太輕了,不過就是去了他歃血營旗官的職,罰他反省己過,再沒别的了,分明就是偏心。那樣心腸歹毒見色忘義之人就也該下入死牢好好遭罪一番,他才知道什麼叫日子難熬!”
喻明伊輕歎道:“他有魏家護着,國君也偏幫魏家,又能奈他如何呢?如今這結局對我而言已是最好的了。今日前來,一是為了答謝公子與諸位,二則也是來與你們作别的。”
她坐下道:“你要走了?”
喻明伊點點頭:“這是先生的意思,要送我去别的地方了。魏空見此時必是惱羞成怒,恨意滿滿,先生恐他狗急跳牆對我下手,便想把我送走。我當然是不願意離開先生的,可先生那話說得也對,我在他身邊他還要憂心我,我若妥當了反省了他許多擔心,我想想也是。”
阡陌道:“陳馮哥的思慮不假,以魏空見那不沉穩的性子,家裡若管束不住,不知道還得惹出什麼禍事來,你去别的地方避避也好,陳馮哥也會少了許多擔憂。你既要走,我倒是有兩件好東西送你,你先坐坐,我取了來。”
“你别太客氣了……”
“咱們姐妹哪兒來的客氣,你坐着,我去取了便來。”
阡陌匆匆離去,她正思量着是不是也該送一兩件東西給喻明伊做留念時,喻明伊忽然伸手過來,輕握住了她的手,眼含感激道:“真得謝謝你,也不知道如何才能報答你。”
她聽着微微一愣,含笑道:“你這也太客氣了,方才不是剛謝過嗎?我也沒幹什麼……”
“若非你,先生早被那幫心狠手辣的内廷侍衛帶走滅了口,縱使公子說服了國君,也未必能救得了先生。還有……”喻明伊眼中更添了幾分笑意,“你如此地喜歡樂于助人,日後必定會有好報的。”
“哪裡,你太客氣了,我那時也慌呢,一慌腦子就軸了,自己幹了些什麼都不知道了,如今想想還是挺後怕的。”她敷衍笑道。
“蒲心姑娘,你心地善良又肯樂于助人,往後一定可以找到一位心疼你一輩子的夫君。你說咱們女人,無論是做什麼的,閨閣中的千金也好,貧賤卑微的小婦人也罷,最終也都得找個歸屬不是嗎?”
她聽得不是太明白,隻能含糊地點了點頭。喻明伊又道:“你如此善良且又如此能幹,所以老天是十分眷顧你的,在這博陽你有江公子作為庇護,這是多少女子夢寐以求的,你可得好好珍惜。臨别前,我也沒什麼東西好贈予你留作紀念的,就跟你說說我這幾年留在博陽的一些所見所聞吧!”
“願聞其詳。”
“蒲心姑娘認為我家先生那事兒算完了嗎?”
她略想了想,輕輕搖頭:“或許沒完?”
“當然沒完,”喻明伊面浮鄙色,目光笃定道,“棋面上的确已經分出勝負了,但棋盤之下暗湧不斷,往後會發生什麼,誰也說不好。蒲心姑娘在博陽這麼久,可聽人說起過魏氏的發迹史?”
“聽人說起過一些,說魏空見的爺爺原是駝山縣一名小縣吏,當年因駝山縣匪亂不斷,魏空見爺爺收治賊匪有空,得朝堂封賞,這才漸漸發迹了起來。”
“匪亂那事卻也不假,後被魏空見爺爺收治這也不假,但當年魏空見爺爺是如何收治山匪的坊間卻另有說法。”
“什麼說法?”
“他們說,當初魏空見爺爺并非是平定了匪亂,而是招安。”
“招安?”
“所以,一直有人說魏氏是山匪起家,說那時魏空見爺爺與山匪頭目勾結,為壯大自己勢力,招安了那些山匪,背地裡胡亂弄了些屍體以及山寨殘墟來糊弄朝廷,其實那幫子山匪一直都沒有剿滅過。”
“原來魏氏竟是這樣發家的?”她漸漸明白了過來。
“魏空見爺爺得勢後,離開駝山投奔當時盛極一時的東都侯,後東都侯勢敗,他又轉而向先王靠攏,助先王擊敗東都侯殘黨,得先王浩封,這才洗脫從前的黑曆史,蛻變成如今風光無限尊貴無比的魏家。可不管怎麼變,山匪始終是山匪,魏氏一族的行事做派始終都有山匪的影子,又特别是睚眦必報這一點,他們可是當成了祖訓在傳承。”
“你的意思是,依着魏家那山匪脾性,報複我家公子是必然的?”
“他魏府一家報複倒也不算什麼,江府也不是那麼好得罪的,可如今另有一人,也對江公子虎視眈眈了。”
她眉心微收:“你說國君?”
喻明伊面帶肅色地點了點頭:“正是。昨日之事,看起來是國君被江公子說服了,可事實上呢?咱們的那位國君也不是什麼寬宏大量,明理識體的聖明之君,況且昨日朝堂之上,逼得那位國君更改主意的不僅僅是江公子的據理以争,還有另外一個緣故。”
“什麼緣故?”
“宋後。”
“宋後?你是指現稽國王太後?”
“國君生母為黎後,但黎後早故,黎後身故後,國君便過繼到了無子的宋後名下撫養。宋後為正王後,所以先王崩逝後,國君名正言順地繼承了王位。但就在國君繼承王位剛剛一年的時候,他追封了他生母黎美人為後,這件事成了他和宋後不合的開始。”
“所以,黎後不是先王追封的,是國君自己追封的?”
“沒錯。”
“你方才說昨日在朝堂之上,迫使國君改變主意的不僅僅是我家公子,還有宋後,也就是說昨日宋後也去了開仁大殿,幫着我家公子為你家先生平反?”
“正是。”
“她為何要這樣做?僅僅是因為與國君不合,想跟國君鬧鬧别扭?”
“她為何那樣做我倒沒去細細琢磨,我告訴你這些,隻是想讓你看清楚眼前的形勢,你與公子十分親近,難免會遭人嫉妒暗算,所以你千萬要小心些。”
“明伊姑娘的話我會記下,多謝,你也要保重。”
“當然!”
那日作别後,她再也沒在博陽看見過喻明伊了,誰也不知道陳馮将喻明伊送去了哪兒,可不管是去了哪兒,想必都是清靜自在的地方,她挺羨慕的。
轉涼也就一個晚上的事情。從頭一日下午起,淅淅瀝瀝的小雨像個哭得止不住的怨婦,一直哭到了半夜,那盤亘已久的酷暑之氣這才偃旗息鼓,緩緩褪下了。
初秋氣候清爽宜人,正是外出狩獵的好時機,正因為如此,此時此刻她才得以如此悠閑地盤腿坐在這頂碧紗大帳内,一面剝着山胡桃一面看帳外人來人往。
今日國君率衆來到這半湖圍場狩獵,江應謀魏空明等貴族子弟作陪,十幾頂顔色各異的大帳在湖畔東側依次羅列開來,仿佛一朵朵碩大的木棉花從天而降。
湖畔很熱鬧,唯獨她家公子的碧紗帳裡稍顯冷清了一些。魏竹馨一來便去尋穆阿嬌說話了,帳内僅剩下她和阡陌桑榆低聲閑話。
正聊着,一宮婢忽然步伐匆匆地走了進來,問道:“哪位是林蒲心?”
她起身答道:“我是。”
宮婢道:“那你速速随我去那邊帳裡走一趟。”
“有什麼要緊的事兒嗎?”
“明姬夫人傳你。”
“明姬夫人?”阡陌與她對視了一眼,臉色詫異地問那宮婢,“不知明姬夫人傳召蒲心去做什麼?”
“去了不就知道了,走吧!”
阡陌不放心,跟着一塊兒去了,可到了明姬夫人專用的那頂玄青色大帳外,還是給擋了下來。
她随那宮婢進了帳,但見幾位衣着華貴的婦人談笑其中,魏竹馨也在,正與一位着紫色裙袍的貴婦人并肩而坐。
宮婢禀報了一聲,那紫袍婦人便打住了話,轉頭打量了她一眼,眉眼處帶着些許的傲氣,擡起玉腕往旁邊一指,道:“叫她過去給明姬夫人瞧瞧吧!”
說話間,早有宮婢跪下,為旁邊那位着湖藍色裙袍的貴婦褪下了繡鞋,小心翼翼地放在了鋪了絲緞墊子的腳凳上。方才領她進來的那個宮婢碰了碰她的胳膊,吩咐道:“快去給夫人好好揉揉,夫人方才一直說小腿肚子抽痛得很,不過你要小心了,夫人已有三個月的身孕,你要拿捏得當。”
她猛生一股發自心底的惡心感!
原來,如此匆忙地将她叫到這兒來,竟就是為了給這位明姬夫人摁揉腿腳?明姬夫人身邊難道會少了善于掐肩揉背的宮婢?她忽然有些明白這些無聊的貴婦想幹什麼了。
“快去呀,還愣着做什麼?”穆阿嬌也在,此時正笑得像隻偷過腥的狐狸,“夫人賞識你,你就該好好伺候着,千萬别給我們江家丢了臉了,知道嗎?去吧!”
她一步也沒往前挪,垂頭回應得淡淡:“奴婢不會揉捏。”
“别怕,明姬夫人十分地平易近人,你若伺候好了,她還會有賞呢!快去吧,别在這兒愣着了!”穆阿嬌含着淺淺的陰笑催促道。
“奴婢真的不會。”她不打算讓步。
“哎,你這人怎麼這麼不識好歹?能為明姬夫人和她腹中小王子效力,那是你的福分,那是多少人盼都盼不來的,知道嗎?快去!”穆阿嬌收斂起笑容正色道。
“奴婢自小福薄,恐怕承受不起明姬夫人如此厚愛,況且夫人腹中懷有王子,更不應該讓奴婢這個絲毫不懂揉捏之術的人來伺候,萬一傷着了,奴婢萬死難以恕罪,所以,奴婢是萬萬不敢動手的。”
“你可好啰嗦……”
“罷了,”那紫袍貴婦輕擡手腕,打斷了穆阿嬌的話,“她不會就不勉強了,況且她也說得對,明姬夫人懷有小王子,若叫一個不懂揉捏之術的人胡亂按揉一通,亂了血氣就麻煩了。”
穆阿嬌含笑沖那貴婦點點頭,再換了副冷色,斜眉瞪着她道:“真是沒用!白白便宜你一回得夫人重賞的機會,你卻是一點都不争氣,真是給我們江府丢人!滾出去吧,還愣着這兒做什麼?”
她剛轉過身去,那貴婦又開口了:“慢着!”
“大堂姐還有何吩咐?”穆阿嬌殷勤問道。
“不會歸不會,不會就由着她不會,那怎麼行?”那貴婦說着握住了魏竹馨的手,眼含一番體貼備至的微笑道,“像咱們竹兒家的那位吾青侯,身子偏弱,又時時得為王上分憂解難,可謂費盡了心神,倘若身邊侍奉的人連個掐肩揉背的活兒都不會,那可怎麼好?所以,不會就學,也不是什麼大難事兒。竹兒該知道,我身邊的丁香最會這活兒,讓她親自傳授,想必你家這位醫師一定學得快。丁香?”
一宮婢應聲從貴婦身後走了出來,徑直走到了明姬跟前半跪下,雙手托住明姬的雙腳,讓人撤掉了小腳蹬,然後轉頭朝她說道:“你過來。”
她往前走了幾步,卻并沒有蹲下去的意思,隻是好奇這宮婢到底打算怎麼教她。見她還站着,這位叫丁香的宮婢又道:“得蹲下來,像我這樣半蹲着,然後将夫人的玉足放在膝蓋上,小心一點,别讓夫人的玉足掉了下去,往懷裡捧一點,這樣才能更好地為夫人揉捏。聽明白了嗎?來,你來捧着夫人的玉足,我來揉捏,你很快就能學會了。”
明姬斜倚在那疊壘得高高的蠶絲花枕上,微微揚起下颚,盤亘在心中的那些高傲冷漠一一地浮現在了她那張描抹得很精緻的臉上——
從這個角度看過去,這女人像極了阿連城,與阿連城一樣,都帶有赫苗蠻部特有的寬鼻厚唇的特征,雖使盡世間最昂貴的脂粉,卻也難掩其年近三十,長相平庸的本來面目。
-本章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