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恭手上穩穩握着一把劍,沈峤一眼就認出來,那正是從中取出過《朱陽策》殘卷,後來又被陳恭獻給宇文赟的太阿劍。
劍身搭在普六茹堅的次子身上,此劍乃古代名劍,為歐冶子與幹将聯手所鑄,鋒利異常,劍刃隻稍稍靠近對方脖頸,便已在小童白嫩的肌膚上劃出一道血痕。
“阿摐,不要妄動。”沈峤對他道,這小名還是從普六茹堅口中聽說的。
陳恭微微一笑:“請放心,我無意傷害雁門郡公的性命,隻要東西到手,我立馬就離開這裡,遠遁他方,絕不會在你面前亂晃,令你心煩。”
沈峤:“你要什麼?”
陳恭作了個手勢:“請坐。”
他有人質在手,倒是一點都不着急,既然他不着急,沈峤自然更不會急。
“沈峤,我們相識于寒微,稱得上患難之交,實不相瞞,我心中對你始終懷着一份感激之情,沒想到我們頭一回平心靜氣相對而坐,竟是在此時此地。”陳恭抛去一切虛應故事,不再稱呼沈道長,而是直呼其名。
“貧道當不起趙國公的感激。”沈峤道。
陳恭含笑:“還記得在破廟的時候,你幫我打跑了那幫地痞,還給我驢肉夾餅吃,那時候我便想,這是哪裡來的傻子,明明身手那麼好,卻自願把餅給我吃。彼時我也不過是一個連飯都吃不到的貧家子弟,别說讀書習字,連江湖都不知道是什麼,直到很久之後才曉得,原來你曾經在江湖中有那麼高的地位,那麼厲害的名聲,卻因為與人打了一架,就什麼都沒有了,還不得不拖着病體,流浪江湖。”
“我們一路艱辛,好不容易逃到懷州城,眼看離我投效*幫又近了一步,我滿心歡喜,誰知這時候,你卻突然提出分道揚镳。”
沈峤本是不欲說話,見對方停了聲音,才道:“我與你分手,非是嫌你累贅,而是怕連累你。”
這句遲了許久的解釋,對沈峤而言根本沒有必要,他經曆過許多背叛,許多人心險惡,更加堅信清者自清四個字,若陳恭存心疑他,哪怕他說再多又有何用呢?
陳恭笑了一下:“當時我的确以小人之心度了君子之腹,以為你嫌我累贅,有意抛下我,所以心中不忿。”
沈峤淡淡道:“即便沒有這一遭,碰上了穆提婆,你也會毫不猶豫将我出賣,是與不是,多說何益?”
饒是陳恭臉皮再厚,聽見這話,臉上難免也掠過一絲難堪,但他很快又露出笑容:“無論如何,方才我也說過,我心底始終對你心存感激,若是沒有你将我帶出那個小縣城,此時我說不定還幹着那些永遠幹不完,三餐不繼的苦活,說不定還得受我繼母的盤剝糾纏。”
沈峤:“陳恭,你雖然目不識丁,卻過耳不忘,在人情世故上也比我更為圓滑,你這樣的資質和練武奇才,哪怕放在江湖上也是少見,就算沒有我,你同樣也有出頭之日,你之所以淪落到今日地步,并不是你資質不如人,而是你走錯了路。”
“不,你錯了。”陳恭搖搖頭:“我之所以棋差一着,不是因為我走錯路,而是我運氣不好。”
“沈峤,你從半步峰跌落下來,若沒有晏無師正好路過,你能得救嗎,若當時換作郁藹或昆邪下來尋找,你早就沒命了罷?我聽說你自小父母雙亡,得以拜入祁鳳閣門下學藝,可世上資質好的人千千萬,憑什麼就輪到你被祁鳳閣看上了呢?當日你我相識的時候,你雙目俱盲,武功盡廢,眼看跟個廢人也沒什麼兩樣,若不是得了《朱陽策》,又怎能枯木逢春,重新回到高手行列?歸根究底,不過是因為你運氣比旁人好罷了,若我有你一半氣運,又何愁大事不成?”
沈峤沉默片刻:“道不同不相為謀,你若要如此想,我也沒有法子。”
陳恭笑道:“看來你并不認同我的話,我知道你是正人君子,素來看不上我這種靠旁門左道而與你平起平坐的人。你看,今日若不是你幫普六茹堅發動宮變,我依舊好好做着我的趙國公,咱們井水不犯河水,可是沒辦法,我知道宇文赟一死,我在周國就沒了容身之地。普六茹堅類似宇文邕,像他們那種人,與宇文赟高緯截然不同,肯定也不會再重用我,說不定為了彰顯新朝氣象,還要殺幾個我這樣的‘佞臣’,所以咱們今日不得不坐在這裡談條件。”
“我知道周朝内宮藏了一卷《朱陽策》,但宇文邕死了之後,我曾得到宇文赟的許可在宮中四處搜索,卻遍尋不至,我想,那卷東西,應該是有人趁亂拿走了。對普通人來說,拿走殘卷并無用處,除非是江湖中人,所以浣月宗的可能性最大,你與晏無師關系匪淺,他想必也将那個殘卷給了你看過罷?”
沈峤淡道:“不錯,那殘卷現在的确在我手上,不過不是晏無師給我的,是普六茹堅給我的。”
陳恭恍然:“難怪,普六茹堅的女兒是宇文赟的皇後,自然近水樓台先得月!你的武功之所以能恢複那麼快,想必也與《朱陽策》脫不了關系。”
這句話不是疑問,而是肯定,因為陳恭自己也是練過《朱陽策》的人,照這樣說,他的武功與沈峤其實是一脈相承的。
沈峤:“你想要讓我用《朱陽策》來換雁門郡公?”
陳恭含笑:“不錯,不過我不止要藏在周朝内宮的那一卷,連帶你們玄都山的那一部分,也要給我。”
沈峤:“普六茹堅給我的那一卷,現在就在我身上,我可以給你,但玄都山的那一卷早已被我師尊銷毀,我隻能背出來,卻沒有原本,隻怕你要懷疑我在内容上做手腳。”
陳恭:“換了别人,我可能會懷疑,但是你,我卻是相信你的人品的。”
沈峤神色淡淡:“多謝你的信任。”
他拿出那份《朱陽策》,抛向陳恭。
《朱陽策》幾卷俱是用帛片寫就,上頭的墨汁調入藥材,可保長久不褪色,帛片輕薄,又容易保管,陳恭拿到手中竟是輕若無物,但這種材料本就難覓,他一拿到手,就知道與自己從太阿劍取出來的一樣,都是真的。
他伸手接住,反手送入懷中:“勞煩你将你們玄都山所藏的那一卷背出,待我記下,便放了雁門郡公。”
人在陳恭手裡,他現在掌握了主動權,自然有恃無恐。
沈峤見他懷中小童面色尚可,便将玄都山那一份《朱陽策》如數背出。
陳恭凝神傾聽,待他背完,便點點頭:“我記下了,其中有些字句尚不能完全理解透徹,不過想必此時宮中那邊也快告一段落,等晏無師分、身過來,我以一敵二,未必能占到便宜,所以來不及向你請教了,有些可惜。”
沈峤:“晏無師與雪庭交手,一時半會也不會過來,我既然已經履約,還請你也遵守信用,将人放了,我自保你安全離京。”
陳恭笑道:“算了,你不出手,不代表别人不出手,我知道晏無師手下還有一名弟子在京,武功很是不錯,以我如今的身手,可能與他不相上下,我不願冒險,還得委屈雁門郡公陪我一段,等出了京城,我自然會将他放下。”
沈峤知道與他這種人講信用是無用的,生氣更是無濟于事,所以臉上波瀾不興,隻看了他一會兒,點頭道:“可以。但若你不肯遵守約定放人,哪怕天涯海角,我也會追殺你到底。”
陳恭哈哈一笑:“你放心,我帶着這麼個累贅有何用呢?普六茹堅那麼多兒子,我也威脅不了他啊,也就隻能用他來換《朱陽策》了!”
他挾着人質起身走出宅子,門外早已停了一輛馬車,車頭坐了充當車夫的慕容沁。
陳恭雖然看着淡定,實則身上沒有一處不在防備沈峤,生怕他忽然發難。
正當他準備提着人上車之際,身後卻傳來一陣細微動靜,破空之聲由遠而近,襲向他的後腦勺!
慕容沁身形一動,當即撲向陳恭身後。
可電光火石之間,哪怕直到慕容沁會施救,陳恭仍舊難免下意識地回頭望去。
便是這一回頭,沈峤就動了。
他的身形快若鬼魅,等到了陳恭面前時,陳恭甚至還沒完全看見後面發生了什麼,就已覺得手腕一痛,太阿劍從自己手中掉落,懷裡随之一空,沈峤已經抱起普六茹英,另一隻手印向他的兇口。
陳恭隻覺兇口悶痛,人不由自主像斷線風筝一樣往後飛去,又因撞上廊柱而止住去勢,重重跌落在地。
沈峤這一掌,足足用上了七八分真力,威力自然小不了。
陳恭一口血吐在地上,還未來得及反應,沈峤便已點了他周身大血,又見太阿劍劍光一閃,陳恭禁不住慘叫出聲,不敢置信地睜大眼,再也不複之前萬事盡在掌握的鎮定。
“你!我的内力呢!沈峤你廢了我的武功!”他目眦欲裂,所有伴随着身份一步步水漲船高而變得文雅的談吐仿佛灰飛煙滅,這一刻,他仿佛又變成那個隻能倚靠破廟遮風避雨的貧家少年。“你竟敢廢了我的武功!你憑什麼!憑什麼!!”
沈峤将太阿劍扔在地上:“你一切命運的改變,始于在破廟裡遇見了我,既然如此,就由我來了結這一切。你心性偏頗,武功對你而言,隻是往上爬的利器,但對他人而言,卻很可能是滅頂之災。”
他搖搖頭:“陳恭,你不配練武。”
“配不配,不是你說了算!”陳恭咬牙切齒,若是目光能夠殺人,此刻沈峤早已支離破碎。“你算什麼東西,你不過也是在晏無師身下□□的一條狗,憑着色相,騙他将《朱陽策》給你,你又比我好多少!”
源源不斷的污言穢語從他口中吐出,沈峤正想将他的啞穴也給點了,卻見普六茹英彎腰撿起地上的太阿劍,握住劍柄,劍身倒持,直接插、入他的心口!
一股鮮血噴湧而出,陳恭雙目圓睜,死不瞑目!
沈峤訝然:“你……”
普六茹英朝陳恭屍體呸了一句,面色狠戾:“下賤胚子,也敢以本郡公為質!”
隻怕陳恭想破了腦袋,也絕不會料到自己最後竟會死在一名稚子小兒手上。
而另一邊,邊沿梅也将慕容沁制服,并打成了重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