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武功已臻化境的人而言,飛花落葉俱可傷人,所以到了一定境界,武功招數形同外物,未必是克敵制勝的關鍵。
但這并不意味着招式就可有可無了,正所謂言為心聲,内外兼修,若僅僅隻有一身絕世内功,也相當于空有寶山而不知如何使用。
祁鳳閣一代武學奇才,深知學劍之人,劍招太多容易眼花缭亂,不知何從運用,不如化繁為簡,所以他将玄都山所有劍法進行整合,最後隻剩下兩套,其中一套就是很有名的滄浪劍訣。
玄都山的劍招融合道家清靜無為,道法自然的原理,講究以靜制動,後發制人,輕靈飄逸,沈峤性子正好與之契合,練起來更加事半功倍。
但伴随着他開始修煉《朱陽策》裡的真氣之後,原先的劍招已經漸漸變得不太适應,因為朱陽策真氣不僅僅蘊含道家原理,還将儒家、佛家的精華融入其中,而儒門的精悍,佛門的剛猛,卻無法在滄浪劍訣中體現出來。
然而世間萬物,縱然各有不同,卻又總有相似之處,方才他看見那人一邊寫書法一邊舞蹈時,對方雖然身處鬧市之中,自己也在幹着賣藝賺錢的活計,但他似乎卻并不認為自己需要讨好圍觀人群,反而一心一意沉浸在自己所做的事情裡面,手舞足蹈,全神貫注,西域舞蹈奔放豪邁,偏偏書法又是個細膩活兒,兩者結合,竟有種剛柔并濟的奇異和諧,旁人或許隻覺得他的動作十分好看,但沈峤卻忽然就觸類旁通,從中悟出一套全新的劍法。
此時身起劍落,劍光縱橫,冬日樹葉落盡,萬物凋零,然而一人一劍,橫掃滌蕩,折身勾轉,有時春風化雨,柔若無物,有時卻又剛逾佛杵,厲厲風行。
溫溫春陽,清清夏月,俱在其中。
蕭蕭秋風,凄凄冬草,隐而不傷。
滌滌山川,滔滔江漢,氣韻天成。
神光離合,乍陰乍陽,竦輕軀以鶴立,若将飛而未翔。
心在劍中,劍在人中,物我兩忘,通達明澈。
周遭枯木仿佛感同身受,劍氣所至,枯木紛紛倒下,地上原本幹冷堅硬的泥土出現了一道道劍氣,或深或淺,或長或短,偶有的枯葉為劍氣所懾,紛紛離枝,卻未落地,反而圍着劍氣打轉。
蓦地,劍尖一顫,枯葉仿佛也跟着微微一抖,而後紛紛射向前方,去勢之快,竟悉數直接沒入三丈開外的樹幹之中,不露半分,不留半點。
高手以真氣灌注飛花落葉而傷人并不稀奇,然而以劍禦葉,境界又更上一層。
山河同悲劍嗡嗡作響,似乎跟随主人的心情而波動,隐有山河磅礴,風雷奔騰之聲,劍光并不刺眼,僅僅覆于劍身上的薄薄一層,比之從前更為柔和,然而這一層劍光,竟可以随着沈峤的心意而動,時隐時現,與之沉浮。
一套劍法使完,沈峤收劍而立,緩緩長出一口氣,心頭激蕩之感還未平靜下來,兇口卻血氣翻湧,幾欲作嘔。
他很明白,這是因為自己剛剛悟出“劍心”境界,但内力卻還無法充分駕馭劍心,所以劍氣反噬的緣故。
學武之人畢生所求,無非是能不斷進步,更進一層樓,所以低手仰望高手,高手則希望能繼續向上攀登,學海無涯,武道又何嘗有涯?劍道四境,劍氣、劍意、劍心、劍神,對于許多人來說,“劍神”僅止于傳說之中,除了戰國時的幹将莫邪以身殉劍,用命成就劍神境界之外,從古至今幾乎無人能夠達到這一境界。
至于劍心境界,放眼天下,上溯數十年,也僅僅隻有陶弘景與祁鳳閣二人達到。
斯人已逝,陶弘景與祁鳳閣終将成為曆史。
而沈峤,卻還活在當下。
沈道長收劍立于原地,慢慢調理紊亂的氣息,酣暢淋漓的感覺漸漸散去,他忽然想起一件很嚴重的事情:晏無師被他忘在食肆裡了。
沈峤暗叫不好,即刻飛身回城。
晏無師身無分文,他又走了,夥計若上前催讨飯錢,即便現在是相對無害的“謝陵”在主宰這副性情,也很難想象對方會做出什麼事來。
想到這裡,沈峤腳下又加快了幾分,眨眼工夫便回到原來那間食肆裡。
果不其然,二樓臨窗處,他們那個位置旁邊正圍了七八個人,其中有食肆東家夥計,也有其他食客。
晏無師身處衆人注目之下,卻一動不動,在幂籬下的臉瞧不清表情,乍看很像被訓斥之後低眉順眼不敢動彈。
沈峤趕緊上前:“實在對不住,我方才臨時有事離開了片刻,一共多少錢,我來給!”
東家是個漢人,看見沈峤就像看見救星,苦着臉道:“這位郎君,我們這也是小本生意,在異國他鄉本來就處處難行,實在不想惹什麼麻煩,這位小娘子身上沒帶銀錢,您方才又還沒回來,小人就想着自認倒黴,免單算了,誰知這位小娘子卻還賴着不肯走,我們一勸,她,她就……”
沈峤順着東家所指,看見案上已經碎成一堆齑粉的杯子和一半沒入桌面的筷子,嘴角禁不住抽了一抽。
見此情景,他哭笑不得,連連賠不是,又付了飯錢和碗筷的損失,這才拉着晏無師離開。
“你……還是謝陵罷?”沈峤問。
晏無師:“嗯。”
沈峤輕咳一聲:“對不住,我看見那人在舞蹈,一時有所得。”
他帶着晏無師來到樓下,那人還在跳,數九寒天竟也滿頭大汗,可見賣力。
可惜他身前的銅盤裡,銅闆寥寥無幾,圍觀看客也漸少。
沈峤從懷中數出将近一半的銅闆,放在那個銅闆裡,那人張大了嘴,連連道謝行禮,沈峤朝他微微颔首,便與晏無師離開。
走了幾步,晏無師忽然道:“給多了。”
沈峤笑道:“無心種柳柳成蔭,他幫我領悟劍心,我反而覺得給少了,隻是我們現在身上銀錢也不多,隻能盡心了。”
晏無師便不說話了。
他的話比平日裡還少,沈峤心想是不是自己剛才棄他而去,讓對方心生惶恐不滿,畢竟“謝陵”與真正的晏無師還是有所不同的,便笑着道歉:“還生着氣呐?别生氣了,是我錯了,不該抛下你就走,實在是當時一心沉浸在頓悟之中,恨不得将那套劍法當即演化出來,所以才疏忽了,你想要點什麼吃的玩的,我去買來給你罷。”
晏無師沉默片刻,道:“糖人。”
沈峤:“……”
對方一說要糖人,沈峤就有點後悔了,但自己挖的坑自己跳,既然開口又怎能不兌現,他隻好又帶着晏無師找到原先那糖人攤子面前,小販還認得他們,稀奇笑道:“兩位又回來啦?可是還要買糖人?”
沈峤尴尬道:“是,再要一個。”
晏無師:“兩個。”
“……”沈峤妥協:“那就兩個罷。”
有生意送上門,哪有人會拒絕的,小販笑逐顔開,動作飛快,兩個糖人随即澆灌而成。
晏無師一手拿一個,咬得嘎吱嘎吱響,沈峤隻好裝聽不見,帶着人去客棧住宿。
要了間上房,依舊是一人睡床,一人打坐,沈峤現在功力逐漸恢複,所以閑暇時候就會以打坐來代替睡覺,因為前者不僅可以練功,同時也是一種休息。
沈峤對晏無師道:“既然帛片可以修補魔心,你現在最好……”
話說一半,他忽然說不下去了。
因為拿掉幂籬的晏無師已經吃掉第一個糖人,正對着另一個糖人的“腦袋”慢慢舔,舔得“糖人沈峤”滿頭滿臉亮晶晶。
沈峤:“……你在作甚?”
晏無師無辜:“有點飽,這個要,慢慢吃。”
沈峤又不能說你不能舔,這樣看着特别奇怪,因為人家就是在吃糖,這樣一說反倒顯得他多心了。
他隻能選擇眼不見為淨,将方才未竟的話說完:“中原不比西域,一入周國,我們的行蹤遲早會暴露,如今有帛片在手,你的破綻修補指日可待,有空不妨也多琢磨一番。”
說罷沈峤又禁不住搖頭失笑:“其實你現在若是真正的晏無師,定輪不到我來叮囑這番話。”
晏無師忽然道:“若魔心修好,謝陵未必還在。”
沈峤斂了笑容,也沉默下來,半晌才輕輕一歎:“但你總不可能一輩子都這樣,謝陵甘心,晏無師未必甘心。”
“謝陵”是晏無師之一,但晏無師永遠不可能在抽身離開之後還回頭來救他。
也許每個鐵石心腸的人内心深處終有一絲柔軟,即使微乎其微,而謝陵分到了這一絲柔軟,他又将其傾注在自己覺得最值得信任的沈峤身上。
然而當有朝一日,“謝陵”消失,這一絲柔軟,是不是也将随之消失無蹤?
晏無師,也還依舊是那個自私冷漠,不會為任何人事動搖的浣月宗宗主?
對方看着他,眼神黝黑,專注分明,不含任何雜質,這是沈峤從未在晏無師其他性情上看過的。
這是謝陵,不是晏無師。
他告訴自己,然後走過去,輕輕撫上對方的頭頂。
對方任他施為,僅僅是略略揚起下巴,作出一個近似磨蹭的舉動。
這是一個隻有謝陵才會做出來的動作。
沈峤心中忽然柔軟,柔軟之中,又湧起一點說不清道不明的傷感。
頭顱外傷在玉苁蓉的作用下果然開始逐漸彌合,但裡面受損的經脈想要修複,卻非一朝一夕能成,晏無師現在性情多變,未必能專心修煉,譬如現在,他的身體由謝陵這個性情來主宰的時候,*就會降至最低,想法似乎也變得簡單出來,連一個糖人都能讓他得到滿足。
“帛片可還在你身上?給我看看。”沈峤道。
對方将懷中帛片交到他手裡。
沈峤接過帛片,眯起眼仔細端詳,上面蠅頭小楷乃用絲線繡成,而非墨筆寫就,所以曆經年月而不褪色。
上面所載,的确與魔門武功有關,陶弘景當年興許曾經見過日月宗的武功典籍,洋洋灑灑一千字左右,多數都是對魔門武功的點評和自己的感悟,并無具體涉及如何習練魔門武功的訣竅秘法,沈峤現在目力不濟,借着微弱燭光勉強看完,眼睛便有些酸澀難忍,幾乎要流下淚來。
“這上面并沒有提及如何修補魔心破綻罷?”他有些奇怪,将帛片遞回去。
晏無師:“有。”
沈峤:“哪裡?”
晏無師搖搖頭。
過了片刻,他又道:“我不知,但他知。”
意思是“謝陵”并不知道,但本尊卻是知道的。
沈峤點點頭,沒再多問,他等對方入睡之後,方才找了塊褥子盤膝打坐。
月色如水,時辰漸晚。
連遙遙的犬吠聲也消失了,天地陷入沉睡,由裡而外透着安甯。
床上的人睡得并不安穩,身體偶爾會微微掙動一下。
沈峤注意到他的動靜,睜開眼睛,起身上前察看。
“謝陵?”他輕聲喚道。
對方眉頭緊擰,似乎陷入某種夢魇。
沈峤伸手去探他的額頭,隻是還未碰到肌膚,對方就蓦地睜開雙眼。
這不是“謝陵”!
觸及對方眼神,沈峤立馬心生警惕,抽手後退。
但晏無師的動作遠比他想象的更快,對方如鬼魅般騰身而起,閃電一樣朝沈峤面門抓了過來!
“晏宗主,是我!”沈峤喝道。
但無濟于事,對方不管不顧,出手狠辣,招招俱是要人命的兇戾。
晏無師的确身受重傷,但并不是武功盡廢。沈峤忽然意識到這一點,之前對方很少出手,所以才給了他這種錯覺。
不過即使是真正的晏無師,也不可能一睜開眼就不管不顧對别人攻擊,這明顯是神智迷亂的表現……
沈峤突然想起般娜曾說過晏無師掐住她脖子的情形,隻是在那之後,沈峤沒再見過對方展露出兇狠毫無理智的一面,所以逐漸将此事淡忘。
難道這會是衆多性情之中又一面的展示?
他無可奈何,雙方過手數招,現在的晏無師不是沈峤的對手,但他不要命似的打法讓沈峤諸多顧忌,沈峤又不可能要他的性命,為免動靜太大驚動客棧其他人,沈峤觑準機會點中對方穴道。
晏無師反抗不能,往前倒下,沈峤及時将人扶住,卻發現對方臉色驟然充血變紅,忙把脈探看,發現晏無師體内氣息紊亂,四處流竄,明顯有走火入魔的迹象,不由吃了一驚,趕緊解開對方的穴道。
但穴道一解,晏無師卻蓦地伸手掐住他的脖子,一面湊上來,竟直接咬住他的嘴唇!
沈峤吃痛,手繞到他頸後狠狠一劈,對方軟軟倒在他身上。
總算清靜了。
沈峤松了口氣,執起晏無師的手腕,這一探,又禁不住咦了一聲。
若說方才對方還處于走火入魔的狀态,此刻才沒過多久,脈象竟已完全平靜下來,而且還呈現出截然相反的勃勃生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