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狐鹿估倒下的那一刻,玉生煙先是狂喜,而後駭然。
因為他很清楚,狐鹿估不是常人,他武功蓋世,幾乎稱得上天下第一人,師尊再厲害,能将狐鹿估放倒,他自己必然不會毫發無傷。
這個念頭冒出來,他迫不及待想過去看看師尊,但應悔峰與此處的距離,卻是他無論如何也跨越不了的。
當玉生煙正準備下山時,一道人影卻比他更快。
是沈峤。
玉生煙張大嘴巴看着沈峤直接從此處騰空而起,掠至對峰,禦風而行,與神仙仿佛。
幾欲噴薄而出的叫喊被生生扼殺在喉嚨裡,他如在場衆人一般,隻能瞠目結舌地目送沈峤飄向對面的應悔峰。
确切地說,還真是用飄的。
山峰頂上罡風凜冽,饒是站着不動,他們都被吹得衣袍獵獵作響,若非身有武功,換作尋常人在這裡,若不緊緊攀住樹幹,怕早就被風吹跑了,但像王氏兄弟這樣的,身處一群高手之中,也不得不時時刻刻都暗自運起内力,穩固身形,以免一不小心真被風吹跑了。
然而狂烈風勢之中,沈峤衣袂飄揚,一步步朝對峰飄去,看似極慢,實則又很快,從這頭到那頭,竟生生跨越了常人無法逾越的距離!
單就這份輕功而言,怕是天下已經少有人能及了罷,恐怕比師尊還要略勝一籌啊。
玉生煙如是想道,下一刻,他猛地醒神,憶起自己的初衷,便要往山下而去。
這時又有一人搶在他前面,動作比他還要快上三分,那麼陡峭的山路,對方卻如履平地,很快就消失在視線之内。
方才上來的時候,玉生煙就已經看見段文鴦,但雙方師父在交手,兩人也無心沖突,此時段文鴦眼見狐鹿估倒下,自然心急如焚,趕着過去。
玉生煙曾聽說,段文鴦幼時在突厥備受輕視,因被狐鹿估相中,拜入對方門下,境遇方才大為改觀,所以段氏雖野心勃勃,卻事師甚孝,但玉生煙此刻的心情,其實也沒比段文鴦平靜多少,兩人一前一後下了山,又到了應悔峰山腳,正要繼續往上,便見沈峤背着晏無師遙遙下來了。
“沈道長!”玉生煙喊了一聲,趕忙迎上去。
他看見趴在沈峤背上的晏無師,後者緊閉雙目,面色透着一股死灰,玉生煙愀然變色:“師尊!”
“回去再說。”沈峤隻說了四個字。
“沈道長!”段文鴦喊住他,“敢問我師尊如何了?”
沈峤看了他一眼:“我方才隻顧着将晏宗主帶下來,一時未來得及關照令師,并不太清楚。”
段文鴦無話可說,那一瞬間,他甚至疑心沈峤會不會趁人之危直接将自己師父置于死地,反正當時應悔峰上隻有他們三人,誰也不會知道真相,但這個念頭才剛剛閃過,就被段文鴦否決了,雖然大家立場各異,然而連段文鴦也不能不承認,以沈峤的人品,不會做出這樣的事。
有些人雖然注定無法成為朋友,但他的品行,卻連敵人都無法指摘,這也許說的就是沈峤。
所以他最終沒有出聲,而是望着沈峤他們的身影遠去,轉身掠向山上。
玉生煙無暇去注意對方,他緊緊跟在沈峤後面,直至回到别莊。
晏無師在旁人眼中,素來是厲害無比的,管家何曾見過他這般模樣,原本歡天喜地地迎出來,此時也吓得不輕。
玉生煙大着膽子摸了摸晏無師的手,差點魂飛魄散:“怎、怎麼是涼的?!”
沈峤道:“他受傷太重,我寫個方子,你馬上去抓三幅藥過來,小火慢煎,四碗水煮作一碗,每日兩次。”
玉生煙連忙應下,他知道玄都山傳承幾百年,總有些不外傳的救命方子,這是皇宮大内都比不上的。
沈峤背着晏無師進屋,小心翼翼将他放下,把脈,寫方子,喂藥,一切不假他人之手。
或許是沈峤開的方子起了作用,或許是晏無師體内運轉的心法起了作用,三天之後,他終于醒了過來。
“師尊!”玉生煙正端着一碗熱氣騰騰的藥進來,見狀不由大喜出聲。
順帶令旁邊撐着額頭小憩的沈峤也驚醒過來。
晏無師睜開眼,見徒弟要扶起自己喂藥,便道:“你出去。”
玉生煙:“啊?”
他反應不算慢,忙看了沈峤一眼。
沈峤颔首:“你出去罷,我來。”
玉生煙又看了自家師尊一眼。
後者打從醒來,視線幾乎就黏在沈峤身上,沒分半點給他。
玉生煙忽然冒出一絲近似于“無根小草凄風苦雨”的心酸,将碗遞給沈峤,便默默退下了。
沈峤沒注意到他的心情,他舀了一勺湯藥遞向晏無師,這個動作做了三天,已經非常熟悉。
“你覺得如何?”沈峤問道。
“還好。”晏無師懶懶道,若非臉色有些差,從他的姿勢神情來看,完全不似一個傷患。
沈峤:“你的脈象已經漸趨平穩,不過還有些虛弱,得慢慢調理,看來你的魔心破綻的确已經悉數修複了,否則……”
他搖搖頭,沒再說下去。
否則隻怕現在能夠下山的就不是晏無師,而是狐鹿估了。
二十年前的狐鹿估險險敗于祁鳳閣之手,二十年後的他實力隻會更強,晏無師與之決戰,其實是抱着很大的風險的,就算最後時刻他看破對方破綻,但兩人内力相差仿佛,硬碰硬隻能有一個結果:你死我亡。
若沈峤不從應悔峰直接過去,而是先下山再上另一座山,這中間耗去的工夫,差之毫厘謬以千裡,也許晏無師就沒有那麼幸運了。
晏無師朝他柔柔一笑:“阿峤,你還記不記得你之前說過的話?你說隻要我醒過來,你做什麼都可以的。”
沈峤伸過去的手在半空頓住:“那隻是我情急之下說的話……”
晏無師涼涼道:“君子一言,驷馬難追。”
沈峤無可奈何:“那你想如何?”
晏無師:“藥太苦了。”
可憐沈道長心性純良,還未反應過來:“那我去要些蜜糖?”
晏無師搖搖頭,忽然伸手接過碗,仰頭一飲而盡,然後直接抓住沈峤的衣襟扯過來,精準無誤印上對方的唇。
沈峤睜大眼,下意識就要推開他,但晏無師摟得很緊,如果要出力,難免會傷到對方……
就是這麼一會兒猶豫的工夫,晏無師已将久違而念念不忘的唇舌味道都品嘗了一遍。
“唔嗯――”
帶了些藥味的苦澀津液強迫性地侵入口腔,沈峤一時心軟以緻領地盡失,此刻被捉住雙手,重心後傾,對方則得寸進尺壓上來,因為腰肢無法承受兩人的重量,沈峤不能不微微挺腰,下巴上擡,承接不住的津液順着嘴角溢出來,順着白皙漂亮的頸子蜿蜒而下。
等沈峤回過神推開對方的時候,他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形容已經很是狼狽。
鬓發因厮磨而微亂,雙目含水濕潤,宛若一潭碧泉,雙頰紅暈未退,嘴唇也明顯紅腫,再加上這樣的容貌――
活生生就是被登徒子輕薄之後的情景。
但苦主沒能找登徒子算賬,因為登徒子正捂着兇口緊皺眉頭,低低呻、吟:“好痛……”
沈峤:“……”
晏無師歎了口氣:“方才用氣過度,一提氣就兇口疼,看來要休養很長一段時間才能恢複了。”
這簡直是得了便宜還賣乖,又可稱為恬不知恥!
沈峤臉色一陣青一陣白:“你怎麼受了傷還不知自重!”
還不如像前幾日那樣昏迷不醒的好。
晏無師意味深長:“是你說隻要我醒過來,做什麼都可以的,怎麼親一親就不行了?你是道門中人,最重諾言,既然什麼都做得,這件事又不違背你的俠義,自然也是可以的,對不對?”
論辯才,一百個沈峤加起來也不會是晏無師的對手。
“……我看你也好得差不多了,藥也可以不用喝了,就這麼靜養着罷!”
美人嗔怒也别有一番風情,晏無師笑吟吟地欣賞,隻覺對方全身上下無處不好看。
沈峤吃了一回虧,再不肯近身喂藥,不讓對方找到任何借口機會,之後每天也隻是站在門口看上幾眼就走。
如此又是幾日過去,外面的消息陸陸續續傳了回來。
狐鹿估的确是死了,段文鴦将人帶回突厥安葬,但江湖傳聞,晏無師其實在那一戰裡也傷重而死了,隻因一早被沈峤帶走,所以才死不見屍。
别莊裡的人自然知道,晏無師并沒有死,雖說下山的時候隻有一口氣,但因為他自己能耐大,加上沈峤的傾力救助,原本踩進陰陽界奈何橋的那一隻腳又縮了回來。
但外面的人并不知道,一群守在半步峰下等結果的人,眼看着沈峤将人背下來,又眼看着玉生煙的臉色如喪考妣,又久等不到浣月宗的人出面澄清,都理所當然地認為晏無師也一命嗚呼了。
有些不信邪的,還跑去詢問當時有幸在場觀戰的高手,像汝鄢克惠與易辟塵這種等級的宗師的意見,自然更為人看重。
但聽說汝鄢克惠并未對兩人生死發表什麼意見,隻道狐鹿估與晏無師俱為當今天下有數的高手,自己很佩服雲雲。
而易辟塵的答複則比較明确,他認為雙方勢均力敵,兩敗俱傷,恐怕誰也落不到好。
許多人受其引導,越發确信晏無師已經死了。
那麼,既然天下第一和天下第二都死了,那麼現在江湖上最厲害的是誰?
更重要的是,賭坊裡的那些盤口,到底要怎麼個開法?
先前也不是沒有押兩敗俱傷,雙雙送命的,可那畢竟是另辟蹊徑,一般人都不會想到要押這個,賠率高達三十七,也就是說,若押上一兩,最後就能得三十七兩。
據說撫甯縣不少賭坊因此元氣大傷,紛紛倒閉,其中有個叫洗星客的,卻發了大财,一夜之間成了富翁。
洗星客是誰?無人得知。
“師尊。”玉生煙進了屋子,将手中賬目雙手奉上。“這是我們這次赢來的錢,共計五萬餘兩。”
這五萬餘兩,幾乎是将撫甯縣所有賭坊的底子都掏空了,恐怕一年之内,沒人再敢在撫甯縣開賭坊了。
玉生煙笑道:“外頭都在猜洗星客是誰,這其實有什麼難猜的,浣月洗星,不是一想就知道了嗎?隻是等您以後再露面,那些人怕是要氣死了!”
氣死也沒用,盤口是他們自己開的,注也是他們自己下的,難不成還敢上門來找浣月宗的麻煩,豈不是活膩了?
晏無師嗯了一聲,并沒有太将這個數目放在心上:“阿峤呢?”
玉生煙:“沈道長在院子裡練劍,他好像想去長安。”
晏無師向他招手:“無妨,你過來。”
對着附耳過來的徒弟如此這般交代了一番,玉生煙連連點頭:“弟子這就去辦!”
晏無師:“還有,從這五萬兩裡拿出一萬兩,給純陽觀送去。”
玉生煙會意:“是!”
易辟塵那句話豈是胡亂開口的?再不食人間煙火的道觀也要生存,易辟塵隻不過含糊其辭,說了句引人遐想的話,就幫晏無師赢了賭局,順帶給自家道觀賺了一萬兩,此乃皆大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