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峤帶着宇文誦上山,晏無師則始終不遠不近地綴在後面,左右顧盼,意态悠閑。
碧霞宗遭遇大變之後,門中人手甚少,還須在門派四處布防巡視,連個在山下設哨崗駐守的人手都抽調不出來,沈峤一路暢通無阻,及至快要接近山門時,方才看見一個人影提着劍走來。
“不知何方高人,駕臨碧霞宗!”對方說完這句話才看見是沈峤,一臉防備登時化作喜出望外,連語調都格外不同了,“沈道長,是您啊!”
沈峤笑道:“元白,你武功又有精進了,真是可喜可賀!”
範元白是嶽昆池的徒弟,自然也算沈峤晚輩,直呼其名并無不妥。沈峤當日與昆邪一戰,碧霞宗衆人親眼所見,對他的本事也清楚得很,所以聽見沈峤這樣一說,範元白反倒越發高興:“多謝沈道長誇贊,您快裡邊請,師尊和掌門師叔他們都惦記着您呢,見您一去這麼久沒音訊,還找人打聽您的消息,聽說您在長安力敵合歡宗兩個長老,将他們斃于劍下,碧霞宗上下都高興得很,您可真是厲害啊!”
他平素在外人面前不多話,跟人相熟了之後說起來卻有點沒完沒了,沈峤笑眯眯聽着,也不打斷他,由他說個夠。
碧霞宗弟子少了許多,人心卻變得更加團結,失去了很多,在經曆悲傷之後,大家臉上反而洋溢着笑容,彼此之間也越發和睦,一路上他們遇見的碧霞宗弟子隻有小貓兩三隻,但沈峤對碧霞宗實有力挽狂瀾的大功德,衆人見了沈峤,俱都與範元白一般反應,因沈峤面子的緣故,晏無師和宇文誦跟着他一道上山,也沒受到額外的盤問。
隻是晏無師的容貌過于耀眼,難免接受到許多好奇的打量,對比之下,反是宇文誦不太顯眼。
趙持盈正好在與嶽昆池議事,聽說沈峤回來了,忙親自出來相迎。
暌違多日,趙持盈風采如昔,她容貌算不上絕美,卻是清秀佳人,一派掌門的身份使得她身上多了有别于尋常女子的雍容大氣,這份氣度,便連在合歡宗宗主元秀秀身上,沈峤也沒見到過。
趙持盈拱手笑道:“沈道長總算回來了,泰山位于東海之濱,距離長安千裡之遙,消息傳遞得慢,你在長安城外以一敵三的事迹,我們方才聽說不久,尚且為沈道長的風采所傾倒,沒想到說曹操,曹操就到!”
沈峤回禮:“我這一去就是許久,丢下十五在此,給趙宗主和諸位添麻煩了!”
趙持盈:“沈道長言重了,十五是個好孩子,小小年紀便學會自律,無須旁人督促,每日天未亮就與碧霞宗衆弟子出早課,勤學不辍,日日如此。”
沈峤聞言自然欣慰,又與嶽昆池寒暄數言。
趙持盈早就看見他身後的一大一小,此時便笑道:“不知這兩位是?”
沈峤輕咳一聲:“一位是浣月宗晏宗主,年幼的這個叫宇文誦,是我自長安帶來的孩子。”
從長安而來,又姓宇文,隻要聽過沈峤力戰合歡宗,在千軍萬馬中将宇文氏遺孤帶出來的那一段典故,便不難猜出宇文誦的身份。
不過衆人的注意力卻都被他的前半句話吸引了。
人的名,樹的影,這浣月宗宗主的身份一亮出來,所有人的反應便都是心頭微微一震,看向晏無師的好奇目光頓時變得複雜起來,有敬畏,有忌憚,有震驚,還有不敢置信等等,不一而足。
碧霞宗弟子大多沒親眼見過晏無師,可并不妨礙他們聽了許許多多關于晏無師的傳說,對他們而言,祁鳳閣和崔由妄已經近似傳說中的人物,而一個幾乎能與這兩位打成平手,勢均力敵的晏無師,也快要變成傳說一般的存在了。
在這樣各種各樣的目光審視打量之中,晏無師負手而立,表情放松,并未有半分不适,顯然早已習慣了。
沈峤下山救人,這中間經曆了種種跌宕曲折,趙持盈有所耳聞,但畢竟離得遠,知道得不是很清楚,她沒料想沈峤去救個人,竟連人都給帶回來了,當下驚了一會兒,方才回過神,拱手道:“久聞晏宗主大名,在下碧霞宗趙持盈,恭迎晏宗主尊駕光臨,隻是門派寒微,若有招待不周之處,敬請海涵!”
以趙持盈一派掌門的身份,這态度已稱得上十分鄭重有禮了。
畢竟晏無師喜怒無常名聲在外,趙持盈也不想因為細節上的失禮而惹得對方不愉快。
晏無師:“趙宗主持事公正,門風嚴謹,我早有所聞,一路上阿峤對趙宗主亦是贊譽有加,今日親見,果然名不虛傳,希望我的貿然造訪不至于令趙宗主為難。”
咦,這應答蠻正常的嘛!
不單趙持盈意外,連沈峤都有點意外。
此刻晏無師面帶微笑,溫和有禮,全身上下都散發着“好說話”的氣質,看不出半分魔門中人的嚣張妄為。
隻是這“阿峤”的稱呼似乎有些過于親密,沈峤聽多了也就麻木了,旁人覺得怪怪的,又說不出個所以然,隻道沈峤與浣月宗宗主的關系非同一般。
既有如此好的開頭,接下來就順暢多了,彼此見了禮,各自落座,十五聽說消息之後跑過來,師徒相見又是一番感人景象,十五孺慕情深,不避衆人直接撲入沈峤懷中,沈峤見他長高了些,也甚覺欣慰。
宇文誦在一旁打量這位未來師兄,好奇之餘,卻有點失望。
明明對方年紀比自己大,怎的言行舉止卻比自己還要軟弱,這樣依賴師尊,幾時才能自立?
他卻忘了,自己剛離開長安那幾日心中惶惶,每晚也是要看見沈峤的身影才能安然入睡的。
這些小兒女心思暫且捺下不提,趙持盈對沈峤道:“沈道長回來得正好,碧霞宗如今人丁凋零,急需收納新弟子,我與師兄二人正發愁此事,不知沈道長能否幫忙參詳參詳?”
嶽昆池委婉道:“宗主,沈道長一行剛到,風塵仆仆隻怕辛苦,是不是略作歇息再議?”
經他提醒,趙持盈有些不好意思:“師兄說得是,是我心急了,先讓元白帶你們去歇息罷,沈道長住上回的屋子可好?”
沈峤颔首:“甚好,讓趙宗主費心了,七郎住在十五隔壁即可,也方便他們倆聯絡感情。”
趙持盈:“好,本門東面有一棟竹樓,乃是專供貴客居住,若晏宗主不嫌棄的話,可在那裡下榻。”
沈峤上回住的屋子就是本門長老所住的,這也是碧霞宗不将他當做外人看的意思,但如果讓晏無師去住,反倒顯得有點怠慢了。
晏無師卻道:“不必麻煩了,我住阿峤那裡便可。”
趙持盈表情一滞:“啊?這不大方便罷?”
晏無師挑眉:“有何不方便的,出門在外,我等也是如此安排,本座都不知與他同住過幾回了。”
雖說事是這麼一回事,但從他口中說出來就好像變了味,沈峤不得不道:“出門在外,事急從權,也就無所謂了,如今能令晏宗主住得舒服些,若是拒絕,反倒拂了趙宗主的好意。”
晏無師:“不打緊,我與阿峤關系非同一般,他既對碧霞宗青眼有加,你們自也不必将本座當成外人,随意即可,他隔壁不至于連個空屋子都沒有了罷?”
他雖是笑着說話,可趙持盈分明從中感覺到懾人威壓,在這樣的目光之下,連頭皮都不禁為之一緊,還未細加思考,話已脫口而出:“有是有的……”
晏無師微微一笑:“那不就行了。”
他這一笑,又與方才有所不同,趙持盈明顯覺得身上壓力一輕。
她暗暗松了口氣,忙喚來範元白,讓他帶着幾人前去歇息。
待沈峤等人一走,議事廳隻餘師兄妹二人,嶽昆池露出如釋重負的表情:“晏宗主想住誰隔壁,也不是沒有空屋子,就由他去,我看沈道長沒堅決反對,分明是默許的,方才我本想勸你不要拂逆了晏宗主的意思,誰知卻差點說不出話來。”
他不知沈峤之所以沒堅決反對,那是知道反對了也無用。
趙持盈苦笑:“不怕師兄取笑,我也沒比你好多少。碧霞宗與浣月宗素無往來,廟小容不下大佛,也不知他此番前來有何用意,會否于我碧霞宗不利?”
嶽昆池倒看得開:“有沈道長在,想必也不會如何的,據說晏無師性情反複,我們小心些便是了,讓門下弟子言行也要謹慎一些,以免開罪了他。”
趙持盈颔首:“這倒是。”
卻說範元白帶着沈峤幾人去到落腳歇息的屋子,這屋子是常年打掃的,幹幹淨淨,裡頭還擺着些水竹蘭草,格外雅緻。
“晏宗主與沈道長有何需要遣人說一聲便好,我等随時候命。”範元白原還想與沈峤多說兩句,見晏無師始終站在旁邊,多餘的都說不出來了,隻能幹巴巴說完,匆匆結束這場對話,落荒而逃。
十五年紀還小,倒沒有太大感覺,他好不容易等到沈峤與趙持盈他們說完話,有了私下叙舊的工夫,雖然旁邊還有個晏無師和宇文誦,也不妨礙他拉着沈峤訴說思念之情:“師尊,您這一去也太久了,弟子想念得緊。”
沈峤摸着他的腦袋:“為師在外頭,自然也很想你,聽說你在碧霞宗過得不錯,個頭是不是還長高了些?”
十五有點羞澀地點點頭:“碧霞宗的師兄們待我很好,師尊走後,我日日練劍,不敢有負師尊期望,如今已經能夠将一整套滄浪劍訣完整使出來了!”
這話裡帶了幾分久别撒嬌和求誇獎的語氣,宇文誦忍不住暗暗撇嘴,心說這還比我大幾歲呢,難不成我以後要叫他師兄?
沈峤笑道:“是嗎,那你現在使來看看。”
十五遲疑:“可會打擾師尊歇息?”
沈峤:“我們昨夜在山下歇過了,眼下還未過午,時辰早得很,為師不累。”
聽見這話,十五高高興興地去拿了自己的劍過來。
他學劍不足一年,在劍道上不過是剛入門的水平,所以拿的是木劍,而非真劍。
在三人的注視下,他立定行禮,伸手挽了個劍花,作出起手式的姿勢,手起劍落,一招一式有闆有眼,中規中矩,談不上差勁,當然也沒有十分出色,比起宇文誦的天資,還是稍遜一籌,但十五自知天分尋常,自然加倍努力,一套劍法已然娴熟。
“請師尊指點。”十五收劍立定,認認真真道。
沈峤不願打擊他,先挑了些優點說:“招式大緻純熟,可見苦練功夫,這些日子的确沒有懈怠。”
然後才道:“不過劍法裡有些招式用得不對,将來會影響威力,為師隻為你演示過一遍,也難為了你要悉數記得清楚,如今我再從頭到尾将這套劍法演繹一遍,你且看仔細些,不妨與自己的對照。”
十五嚴肅道:“是。”
沈峤沒有用山河同悲劍,而是拿過他手中的木劍,微微一笑:“滄浪劍訣,顧名思義,滄海無邊,波濤洶湧,碣石無數次在海中被淹沒,又無數次露出水面,日輝燦爛,濤濤雄壯,這是何等磅礴之景象,練這套劍法者,必兇懷海納百川之大氣,方能發揮它的精髓。登泰山而觀滄海,你不妨多登高望遠看一看,日久天長,自有所悟。”
這番話說罷,沒等十五反應,他便起劍了!
同樣一把木劍,在不同兩個人手中,卻發揮了截然不同的威力,若說十五僅僅是初窺門徑,一套劍法舞得平平無奇,讓宇文誦頗感無聊的話,那麼當沈峤手起劍落時,他卻睜大了眼睛,幾乎不相信前後兩者用的還是同樣一套劍法。
劍風滌蕩,劍影重重,即使沒有用上真氣,那把木劍也宛如煥發了光澤一般,伴随着沈峤的出招變招,宇文誦仿佛真的看見了波濤翻湧的滄海,飛雨化雲,青虹入水,千丈白波之中,獨此一人。
眼前隻餘此人,天地之間也隻餘此人。
即便一套劍法出畢,沈峤立身站定,宇文誦的眼前也還殘留着方才的景象,久久揮之不去。
晏無師含笑:“阿峤于劍道上,可謂出神入化,得宗師之境了。”
沈峤莞爾:“多謝晏宗主擡愛。”
他舞劍自然不是為了博得晏無師贊賞,而是為了十五和宇文誦二人:“你們是否有所得?”
十五讷讷道:“恕弟子口舌笨拙,隻覺心潮澎湃,好似有許多東西要從兇口湧出來一般,但若要描繪,卻描繪不出來。”
沈峤溫聲道:“不要緊,誰也不可能看一眼就能立地成佛,你慢慢領悟,有什麼不明白的隻管來問。”
十五恭聲應是。
沈峤又問宇文誦:“你尚未入門,這些天隻練了一點打坐養神的功夫,說不出來也不打緊的。”
宇文誦:“心中實有千言萬語,唯寥寥數言可蔽之。”
他說話素來是這種老氣橫秋的語氣,沈峤覺得好笑:“哪數言?”
宇文誦:“髣髴兮若輕雲之蔽月,飄飖兮若流風之回雪。遠而望之,皎若太陽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
這是《洛神賦》裡歌詠洛神美貌的。
沈峤:“……”
他有些哭笑不得,但不能不說,宇文誦的确捉住了滄浪劍訣的一絲脈絡,那便是“兇有氣象萬千,劍下輕靈飄逸”。
由這一點來看,宇文誦的确比十五資質要強一些。
晏無師無聲冷笑:“他半點習武根基都沒有,念《洛神賦》不過是見色弄巧,這樣的天資若是用在口舌上就浪費了,還是讓本座來好好打磨打磨他罷!”
說罷不等旁人反應,便一掌壓在宇文誦肩膀上,後者啊的一聲,身體不由自主跟着往下一沉,然後他上半身的穴道就被點住了!
“晏宗主?”宇文誦目瞪口呆,維持着被迫紮馬步的動作,完全動彈不得,最慘的是他還不知道自己哪裡說錯做錯了。
晏無師見沈峤張口欲言,似笑非笑道:“對師父出言輕佻,便是在浣月宗這等你們視之為魔門的地方,也要以罪論處,阿峤,你教徒弟這樣溫柔,可不得由我來幫你教教規矩。”
沈峤闆着臉:“晏宗主總算不與我搶徒弟了?”
晏無師慢悠悠道:“為了他的性命着想,還是不搶了,不然本座怕收徒第一天就要辣手殺徒了。”
……
見面第一天,除了沈峤和十五之外,沒有人見到晏無師是如何對待宇文誦的,所有碧霞宗弟子都覺得他是一個很好相處的人,與傳說截然不同。
但第二天,他們就發現自己錯了。
衆弟子出早課,一并在門派廣場上練武切磋,晏無師負手站在旁邊,哪怕是嶽昆池或趙持盈親自演示,他都能挑出毛病來,附送輕飄飄居高臨下的語氣。
碧霞宗弟子心有不滿,主動上前挑戰,毫無意外被他一個個打翻在地,最後連趙持盈和嶽昆池都敗在他手下,等到晌午沈峤閉關結束之後,聽說風聲趕過來,晏無師已經将碧霞宗上上下下都挑了個遍。
當然,以晏宗主的能耐,要把人家門派滅了也不是什麼難事,可你堂堂一位宗師級高手,不找旗鼓相當的對手切磋,主動上門欺負人家小門派是怎麼回事?總不能是為了找點成就感,讓自己身心愉悅罷?
若不是有沈峤在,碧霞宗幾乎要以為這人是來砸場子的了。
沈峤面對一地的殘兵敗将,隻能苦笑向趙持盈道歉。
趙持盈倒還大氣,反是擺手笑道:“晏宗主隻是看我們武功不濟,出手指點罷了,能有這樣的機緣,碧霞宗高興還來不及。”
她這一說,衆人也覺得好像的确是如此。
他們之中有許多人,一輩子也未必能達到掌門的武功高度,更别說望晏無師的項背了,人皆有向往強者之心,能與晏無師交一回手,别說是被打受虐,就算是身負重傷,也算值了,不負在武道路上的這一趟。
這個想法一衍生,衆弟子看晏無師的眼神,由方才的畏懼不滿,頓時就變為敬畏向往了。
嶽昆池正捂着手臂感歎師妹的确有掌門風度,便聽旁邊有人幽幽道:“暗自傾慕了十幾二十年,卻始終不敢開口表白,這種滋味如何,本座從未體會過,還請賜教。”
這一聲仿佛一支心箭,直接射入自己深埋内心的隐秘之處,聽得嶽昆池毛骨悚然,臉色大變。
他看着晏無師的表情,登時就跟見了鬼似的。
還沒等嶽昆池開口,沈峤便從旁邊将晏無師拉走。
晏無師也不反抗,任由沈峤将他拉至一旁,臉上兀自保持笑吟吟的神色。
沈峤扶額:“晏宗主,你難道很閑麼?”
晏無師奇道:“怎麼會閑?每天要逗你玩,還要指點那一幫廢柴,忙得很呢。”
沈峤抽了抽嘴角,無語半晌,方才找回自己的聲音:“你本該在長安扶助新主,千裡迢迢跟着我來到碧霞宗,隻怕不是為了遊山玩水,捉弄旁人這等無聊瑣事,事到如今,晏宗主還不肯告訴我來意麼?”
晏無師:“你換個稱呼,本座便考慮告訴你如何?”
沈峤莫名:“什麼稱呼?”
晏無師:“晏郎何如?”
“……”沈峤心道果然是在逗我玩,他一言不發,掉頭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