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蜀與南燕亡國有如前後腳,相隔并沒有太多時間,若以真正亡國的時間點來算,相隔不過是三月時間。
且不說随着後蜀南燕的消亡死去的人有多少,隻說這一段時間内活着的人所受的煎熬,便是一場巨大的酷刑,剝脫了衆人一層又一層的皮,露出嫩肉來,再滾上一些砂礫,埋進一些鋼針,每日提醒你,活着是一件多麼不容易的事。
但不論如何,不管付出了多大的代價,局面終于按着石鳳岐與魚非池所設想的促成了雙國對決大局。
在經過了半個月時間的商夷與大隋争分奪秒地各自排兵布陣,安排人手之後,便建立起了雙方戰線。
這個很有必要,仔細說一下。
由北往南來說,大隋最北邊是緊靠大隋但處于商夷的地方,正是那奪下的七城中心,大隋的人手安排是瞿如商葚與蘇于婳這個組合,對應的商夷人手為初止與其商夷部分軍力。
大隋的中部是蒼陵地界,這裡人手是魚非池與石鳳岐加上米娅這個組合,對應的人手是商帝與商帝手下的将軍。
大隋的南部是南燕地界,這裡的人是笑寒與林譽加上玉娘這三人,對應的是韬轲。
有心人可發現,這三對戰局中人特别有趣,都是最強對最弱,适中對适中。
這個戰術安排并不是巧合,而是商帝與石鳳岐都想到了同樣的戰術,這個戰術就是我們都知道的田忌賽馬。
田忌賽馬中,一般是以我方最強對敵方居中,我方居中對敵方最弱,我方最弱對敵方最強。
當商帝與石鳳岐都想用同樣的招數時,這一手漂亮的田忌賽馬便不大好用了。
雙方都隻能先保持自己最強的戰鬥力,選擇一個較為弱小的對手,避免在開戰之初,就消耗了手中最大的王牌。
這是持久戰,拼不是一朝一夕,存活,成了首先要考慮的問題。
在戰場上打仗來說,石鳳岐是不如瞿如的,這是毫無疑問的問題,就算是石鳳岐是大隋的帝君,但是他不是最強的将軍,帝君看綜合素質,将軍看作戰能力,很顯然石鳳岐與瞿如在這兩點上的各占巅峰。
所以,并不需要為了給石鳳岐塑造無敵的形象,将所有的榮譽名号都安在他頭上,就像商帝也不會争商夷第一猛将的頭銜一般,兩位帝君分别清楚,他們手底下真正的大将是誰。
再給瞿如再輔以蘇于婳這樣的軍師,這樣的大隋大軍便是最強配置,對付商夷目前來說最弱的初止,十分容易。
而笑寒與林譽這樣的組合自然不是韬轲的對手。
于是這兩處地方會形成一種古怪的平衡,一種生一起生,死一起死的平衡,宛若陰陽兩極。
那麼,決定這個戰局最最關鍵的地方,就落在了石鳳岐與商略言的中心對決上。
這便是真正的雙王之戰了。
隋商争霸之戰,在第無為七子下山的第八年春天,全線爆發。
終于因這場曠世之戰,把所有人都聚齊了,但凡還活着的,都投身于這場決定天下之主,吸引蒼生目光的戰事裡,每一個都恨不得将自己所有的力量從血骨裡掏出來,為這場決戰舔磚加瓦,描顔繪色。
無為七子尚存六,戊字班四怪盡在,兩位帝君,諸多奇才,一些紅顔,認真盤來盤去算一算,石鳳岐在人才上,占有些優勢。
但是商帝勝在手下大軍不複雜,他隻吞了一個後蜀,四分之一的南燕,沒有那麼多的瑣碎之事要分心,扳回了劣處。
兩軍,不相上下,兩将,不相上下,兩帝,不相上下,兩國,不相上下。
這場曠日持久的戰事,漫長到似乎沒有盡頭。
春天總是很公平,春風會吹遍每一個角落,由南往北,溫柔地拂過每一處,就像是一個絕妙的丹青手,輕輕地提着一隻巨大的筆,蘸着五顔六色,或輕或重地描過,給人間大地描上了繁花似錦,等着再迎一次戰火洗禮。
在這年春天,魚非池得了一場重病,不知是因為先前那些難捱的日子積壓出來的毛病,還是她與遊世人的這個身份聯系越來越緊密,她病足了整整兩個月。
彼時石鳳岐正時值激戰,對方商帝也是禦駕親征,多方戰場盡是戰事,他手邊正缺人才,便幹脆把葉藏與朝妍二人請了過來,南九與葉藏随石鳳岐南北征戰,朝妍留在魚非池身邊照顧她,石鳳岐并不放心将魚非池交給遲歸一人照看。
這兩個月裡魚非池清醒的時間不過短短三五日,更多的時候都是在昏迷,也是古怪,她在昏迷之中不吃不喝也不礙她身體,除了越來越虛弱之外,她幾乎沒有任何其他的病症。
遲歸用盡了他一生所學,日日枯座,夜夜冥想,找不到原因,他在日複一日的絕望裡,煎熬得如同他手裡的苦湯藥,翻滾着,卻不能逃出那黑漆漆的罐子和炙熱燃燒的大火,被熬成一把又一把的藥渣,看不出原本的面貌。
很久以前卿白衣在遲歸眉間點過一劍,留下了一個疤痕,那道疤一直未褪,化成了一道宛如鮮血的朱砂痣,鑲嵌在遲歸的眉心,他天真無邪的臉龐偶爾也會妖孽惑人。
每次他端着藥來到魚非池的房中,看到石鳳岐坐在魚非池一側,一手握着墨筆看着公文眉頭緊鎖,一手握着魚非池的手在掌心憂心忡忡,他每每看到這一幕便覺得很可笑,什麼時候,天下可以與她一樣重了?
天下,跟她相比,算什麼東西?
與遲歸日複一日的絕望沉默相比,石鳳岐卻是以一種極為耐心,極為肯定地态度等待着魚非池好起來。
石鳳岐記得魚非池的每一句話,她說過,她是要跟自己一起奪須彌的。
稱霸天下,坐擁江山這件事,石鳳岐已經越來越習慣,甚至越來越喜歡,他覺得自己有資格,有能力,有底氣做這件事,他理應做這件事,在他付出了那麼多的代價之後,他必須成為這個世界的霸主,如此方不負天下人。
而稱霸這件事,是魚非池一直想看到自己去做的,沒有看到之前,她絕不會離開自己。
就算是死亡,也不能将她帶走。
石鳳岐有一種近乎自我洗腦自我欺騙然後直到相信這就是真相的堅定,他堅定地相信,魚非池在某一天,終會醒過來。
而他要做的,不過是在她醒來之前,拼盡自己的全力,讓這個須彌,離他們想象中的樣子更近一些。
所以,他跟遲歸不一樣,這天下當然重要,這天下是他們兩個共同珍視的,如何不重要?
在這一場幾乎長達兩個月的昏迷裡,魚非池一直被困在那個夢中,夢裡她依然似乎不存在,卻又身臨其境,隻是那夢境的藍圖越來越大,不止再有一片如同鏡面般光滑,倒映得出花樹與星辰的大地,還有淡淡的香氣,一種讓人通體舒泰的芬芳。
困住她,讓她在夢境中寸步難行的依舊是那堵會動的高牆,巨大的磚石冰冷濕滑,好像要張開雙臂,才能抱住其中一塊磚石。
偶爾她醒過來,朝妍便會激動得泣不成聲,小心翼翼地喚着她:“師妹,師妹你聽得見我說話嗎?”
魚非池擡擡手指,示意自己聽得見,看得着,很勉強才能拉扯出一點笑容。
朝妍看着很害怕,沒有哪一個病重如此之久的人,會擁有那樣明亮如星辰的眼神,那樣的眼神可用湛亮來形容,像是燃燒着她的生命,綻放出最璀璨的光芒。
“小師妹啊。”朝妍握緊她冰涼的手,像是想強留她一口氣,别讓她真的把自己燃燒殆盡。
“别……怕……”魚非池翕合着嘴唇,微弱到幾不可聞的聲音輕聲說。
話說不到三句,甚至還來不及喊遲歸這個大夫過來把脈,來不及等石鳳岐從忙碌中脫身,魚非池很快又會合上雙眼。
若不去她鼻下探一探,探到一點活人氣,幾乎要以為,她已經死去了。
當她又一次沉入昏迷,她掌握了一點點在這夢境中尋到自己“存在感”的技巧,那是她用盡力量,無比強大的意念。
她是不存在,沒有眼,沒有手,沒有嘴,不能動不動看不能說,但是她有意識。
她與這個神奇的地方有了一場意識上的對話。
其實她騙了石鳳岐,雖然她不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她面對的是什麼,但是她知道遊世人的盡頭是什麼。
她沒有告訴石鳳岐的原因是,那足以讓石鳳岐放棄眼下這一切,甚至毀掉這一切,若是那般,未免太可惜。
她愛這世界,希望這世界好,哪怕這世界,将來都會不記得她,不過那又有什麼關系呢?
她以一種,平等的,安詳的的姿态,面對着未知的存在。
“須彌未統,我遊世人之責便未盡,再給我一點時間。”
有一個聲音像是從最古老的遠方傳來,帶着最原始古舊,又滄桑沙啞的神秘,分不清是從哪個方向來,像是四面八方都有他的聲音,也像是那個聲音如無根之水,憑空而生,以一種駐守的姿态千千萬萬年地一直恒存于此,那個聲音說:“遊世人,當歸途。”
“等須彌一統,天下大定,蒼生安穩,我自會歸來。”tqR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