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一城,醒一國。”
魚非池輕聲念着這六個字,有些恍惚的樣子。
“事已至此,面對吧。”石鳳岐攬着她肩膀,溫聲勸道。
“屠城的事是他做的,四千白袍騎士就是屠城的人,刻意栽贓給大隋激起南燕人對大隋的仇恨倒在其次,最重要的是讓他們害怕與恐懼。命不保夕時,所有人都會變成戰士,他制造了恐怖,并且擴散了這恐怖,讓整個南燕上下都陷入這樣的恐怖之中,現于恐怖之中覺醒,除了殺,除了拼,南燕人再無出路。”
魚非池似在喃喃自語一般,推演着當時音彌生的心态與舉止,所有一切都是吻合的。
“的确,他就是恐怖制造者,熄掉了南燕的燈,打碎了南燕先帝給他們織了幾十年的美夢,讓他們自夢中驚醒,告訴他們這個世界有多殘酷。”石鳳岐下巴抵在她發端,輕歎着氣:“南燕沒有傲骨,音彌生也沒辦法給他們立刻造一根,所以用了另外的東西來替代,用恐懼與絕望。”
“石鳳岐,我們将面臨特别特别可怕的事情,音彌生瘋了,南燕也瘋了。”魚非池蜷縮進他兇口,聽着他沉穩緩慢的心跳聲,像是可以求得一些安甯,慰藉有些擔憂的内心。
“音彌生将整個南燕都變成了一個徹底的獨裁王國,沒有公正,沒有道理,沒有王法,他就是一切,他就是南燕,他就是至高無上的法則,他把整個南燕都變成了兵器,所有不服他的人,都會死,所有跟他意見相左的人,也會死,所有膽敢不抵抗大隋的人,還是會死。”
石鳳岐輕輕點頭,同意魚非池的話,并且将更加可怖的結果叙說出來——
“對,他給了南燕最極端的黑暗,用最鐵血的手段打造出了一個恐怖的地獄,他等待的是黑暗過後的黎明。所以,他會不惜代價,不顧一切,他為了守住南燕,先毀掉了南燕的一切軟弱與善良。”
守護南燕已是音彌生執念,最是無争的人起了執念,最是可怕,他曾執着于魚非池,現在執着于守護南燕。
石鳳岐歎聲氣:“他厭倦了用溫和的方法去喚醒南燕人的忠誠與熱血,也不需要了,如你所說,現在的南燕,是一個可怕的獨裁王國,他代表着一切,與當年先帝執政之時,截然相反。”
“在我的家鄉,你知道這叫什麼嗎?”魚非池擡着頭看着他。
石鳳岐笑了一下,捏了下她臉頰:“在月郡,這叫什麼?”
“這叫黑暗兵法。”魚非池說。tqR1
“你的家鄉,真的是在月郡嗎?”石鳳岐笑看着她,再多的壓力在心頭,看到她,好像都可以承受。
魚非池搖搖頭,神色有些茫然:“不,我的家鄉不在月郡,在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
“那是哪裡?”
“很遠,遠到我回不去。”
“你想回去嗎?”
“不想,這裡很好,這裡有你。”
“非池啊。”石鳳岐低了下頭,輕輕斂了下眉頭之後又認真地看着她:“你的家鄉,是不是跟你遊世人的身份有關?”
“不完全有關,隻是個巧合罷了。”魚非池倒難得誠懇地面對一次遊世人這個話題。
“願意跟我說一說你家鄉的事嗎?”石鳳岐笑問道。
“可以啊,等我們有空了,我好好跟你說一下我家鄉的那些故事,我覺得你會喜歡的。”魚非池看着石鳳岐明亮如星辰的雙眸,這雙眼睛真是好看,不對,是他哪裡都好看,好看到想全部占有,不讓别人看。
“與你有關的,我都喜歡。”石鳳岐輕笑道。
“真會說話。”魚非池皺皺鼻子,又問道:“你說蘇師姐在做什麼?”
“關在屋子裡,大概在看行軍圖吧,她想解決此事。”石鳳岐歎聲氣,“她雖不說,但是她内心的确是有歉意的。”
魚非池看着蘇于婳房間的方向,有些失神:“我真的沒有生氣嘛,我隻是不知道,為什麼可以有人,死得這麼草率,這麼輕而易舉呢?蘇遊,燕帝,明珠,下一個是誰呢?死得這麼突兀,沒有任何征兆,說沒就沒了。”
“蘇師姐她不是會痛的,死一個人兩個人對她而言,根本無傷大雅,不管是蘇遊還是其他人,于她來說,跟死隻螞蟻死隻鳥兒差不多,就好像,他們死得這麼草率也是一種理所當然的事。如果,失去對生命的敬畏,我們還會敬畏什麼呢?無所畏懼不意味着可以踐踏一切,無所畏懼,不是無所敬畏……”
她的聲音越來越低,越來越迷茫一般,喃喃自語低到隻有她自己聽得見,嘴唇動動卻不知還能再說些什麼。
好像很多話,都這些事情面前都特别的蒼白無力,說出來就是僞善,就是讓人惡心作嘔的矯情。
可是魚非池需要這樣提醒自己,要時時記得,是在争這天下,不是在毀天下,生靈塗炭無可避免,但絕不能漠視,不能習慣,血要是熱的,心要是溫的。
要時刻記得那日自己對這蒼生大地的熱愛與尊敬,要記得自己是為什麼走上這條路,隻有不忘了初心,她才能把自己與魔鬼區分開來。
“你隻是難過,非池,你隻是太難過了,蘇遊也好,明珠也好,都是你的好朋友,難過的話就哭吧,我保證不笑話你。”
石鳳岐抱着魚非池,将她小小的腦袋埋在自己兇口,任由她淚水打濕自己衣襟,不勸她不攔她,由她難過地哭個痛快。
這麼多天,她一直死撐,撐得極為辛苦,再這麼撐下去,她真的要倒了,需要發洩需要調節,畢竟過剛易折,沒有規定說強者就不能流淚了。
聽說,南燕四千白袍騎士,攻無不克,戰無不勝,所過之處,皆是傳說。
那跟着音彌生屠過城,殺過民的四千人,如同傳奇一般陡然在須彌大陸崛起,奏響了神奇的樂歌,吸引了所有人的注目。
人們驚詫不已地發現,曾經最最軟弱,最最無能的南燕之國,早已沒了小橋流水,沒了閣樓小榭,最是溫柔善良的南燕人,也都死絕了,留下的人都是要與大隋同歸于盡之輩。
長甯城中那條橫貫着城池的小河上,再也沒有人閑散自得的蕩着小舟來來往往,也聽不見浣衣娘清脆美妙的歌聲,孱弱的公子哥們脫下了士子長衫,換上了短衣勁服,所握着刀槍,哪怕他們都不怎麼提得動這刀槍,也要都悍然往前。
不會再有人唱着贊歌,頌着雅詩,就着佳釀贊美風月,不會再有人流連小肆,敲箸而歌,南燕再也不會有那樣的華美夢境了,它不再是人們心目中詫異鄙夷又羨慕的世外桃源之地,紛飛的桃花的與流水的甯和,都被徹底抹去。
這裡四處都是金戈鐵馬,殺氣騰騰,從上至下,貫穿着徹底的黑暗,沒有一絲絲的光明可以偷跑進來,任何追尋光明想要逃離這黑暗的人都會被音彌生毫不留情的殺死。
他如同暴君一般執政,順他者昌,逆他者亡,沒有公正可言,沒有道理可講,他是一言堂。
那場屠城慘事真的給南燕人帶來了太大的震撼與恐懼,他們第一次知道了外面世界的殘酷,第一次知道南燕的脆弱與無助,第一次明白了,他們不過是些任人宰割的魚肉。
音彌生沒有等到大隋的攻城掠地,他自己提前親手撕裂了南燕的華美夢境,撕成碎片,燒成粉末,屠殺幹淨,他親手讓南燕變得一無所有。
而一無所有的人往往是最可怕的,有句話怎麼說的,光腳的不怕穿鞋的,一無所有之後便是無可失去,無可失去之後任何握在手中的東西都是恩賜,多活一天是,多殺一個人是,哪怕死亡,也是。
溫婉的南燕人變成了瘋子,變成了戰士,善良的南燕人徹底被激怒,站立行走,再不下跪。
南燕啊,覺醒了。
并且,變成了怪物。
音彌生親手打造的怪物,連同他自己也未曾放過。
笑寒的大軍遇到了前所未有的抵抗,哪怕是身強體壯的蒼陵人也有些害怕那些不怕死要玩命的南燕人,他們赤紅的雙眼就好像又喝一次羽仙水,殺機凜冽。
絕境之下的瘋子們沒有兵器,用嘴撕咬,用同胞斷骨殺人,敢斬斷了自己的手隻為脫身反咬一口敵軍,敢在腰間藏着短刀撲過去跟敵軍同歸于盡隻為殺了入侵者。
他們可以在泥濘裡藏上三天一動不動,隻為了等着敵軍過來然後将他們拉進陷阱裡一刀捅死,也可以拆了自己的家,毀了自己的園,把所有的木闆拆出來燒起大火阻擋敵軍進攻的步伐。
他們……他們瘋了啊,瘋了的人,是沒理智的,唯一支撐他們的信念是,一定要将大隋的人趕出去,一定要把入侵者殺光,一定要保住南燕,保住他們的故國家園,一定,一定不能淪他們的俘虜!
整個南燕都已經堕入了瘋狂的黑暗裡,音彌生高坐在王座之上,目視着他的子民,他的國家,帶着濃烈血腥味的狂風卷起他的龍袍獵獵作響。
他遙望天邊,陌生又複雜的神色像是看到了大隋,看到了魚非池,看到了石鳳岐。
他在等,等着哪一天,哪一個瘋子,将石鳳岐和魚非池的人頭,擺在他腳下,到那一天,南燕才會迎來光明。
在那之前,就讓南燕先瘋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