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罪的上央在魚非池看過他之後的第二天,被推上了刑場。
宣旨之人是蘇于婳,本來這事兒該由大理寺卿來辦的,可是以前石鳳岐還是太子的時候就兼着大理寺卿的職位,他登帝之後這職位也一直沒有派人去頂替,大小事都是交由少卿蘇于婳來打點。
而且這道旨,是怎麼也不能由石鳳岐自己親片頒的,于是,蘇于婳宣了旨。
她宣旨之前看了一眼魚非池,魚非池拖着一身傷病坐在人群中,南九與遲歸站在她身後免得她被人擠到,她的表情很木然,就像是身處鬧市,也依舊孤寂得無人可以說話一般。
來圍觀上央行刑的人有很多,許是沒有哪個罪人在行刑之時,會讓百姓如此痛快的,他們臉上的喜色溢于言表,隻差拍手稱好,他們緊張又雀躍地等着上央的死,就好像,他們是那個劊子手,親自處死上央的人,是他們一般。
人聲太喧鬧,蘇于婳的聲音都快要被淹沒,隻能斷斷續續聽到幾個字,不過這不重要,重要的是毒手上央今日終于要死了,大快人心,怎麼死,反倒是其次。
上央被人押上刑場,并未蓬頭垢面,他衣衫整齊,頭發梳得一絲不苟,清瘦的臉上也洗得幹幹淨淨,一點狼狽落魄的樣子也沒有,如果不是他手上腳上還戴着鐐铐。
人們幾乎都要懷疑,上央不過是出來閑散着散散步的,那等信步閑庭的氣勢,實不像赴死。
他看到了人群之中坐着的魚非池,沖她微微一笑,魚非池牽一牽幹裂的嘴唇,也想笑給他看,可是笑比哭難看,她幾乎都已經忘了,笑是什麼。
蘇于婳站在施令台上,看着上央:“罪臣上央,你可認罪?”
今日的飛雪下得很大,密得像是誰撒了一把白色棉絮,飛在空中,不大一會兒,就能在頭頂上積出一些白色來,就像是突然之間白了發,暮了首,已然至白頭。
冬日躲到了雲層後面,雲層的顔色變得有點深,烏氣沉沉的,再連着這場大雪,更讓人心生沉悶之感。
上央站在那處,回頭看了看這些來盼着他死的百姓,眼中無一絲慌亂與悲痛,相反有着厚重的悲憫之色,他的目光好像望向了很遠的地方,望到了天邊,望到了硝煙,望到大隋百年之後。
但也好像是望到了以前,望到他還是少年郎的時候跟在師父欺霜身後,學着天經地緯之策,念着天下蒼生之苦。
望到了無雙太子戰死沙場臨死之際拉着他的手,說,阿岐就交給先生了,先生要多費心啊。
望到了他與先帝在禦書房手談,先帝總是笑得開懷,兩人無半分君臣之隔,恰似好友。
那都是好時光啊,令人回憶起來充滿了豪情與壯志的好時光。
再望一望,他望見了他的公子長成韬天之才,成為了大隋新君,望見了他變法之下的大隋日益強大,國富兵壯,望見了……那個總是跟在自己身後,乖巧可愛的豆豆。
此生未能看到大隋一統天下,未能與豆豆厮守終老,是為人生兩大憾。
不過無妨,第一憾,他知公子一定會做到,第二憾,豆豆已不再記得他,便不再是憾事。
上央此生,淡雅清白,如同溪中之水,淡而無味,平而無驚,他永遠是清清淡淡的模樣,不曾見過他失态,更不曾見過他瘋狂。
他便是以如此平淡無奇的姿态,扭轉着大隋的乾坤,定着大隋的未來,仿乎在做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從來不會因此邀功,更不會憤怒地指責天下人對他不公。
他淡得幾乎沒有味道,沒有存在感,隻有真正站在權力中心的人,才知道這位淡而無味的先生,有着何等驚世之才。
他是鬼夫子親自點名褒獎過的人,他是無為學院的司業願意與之争論的人,他是可以将無為七子頭籌輕易捏在手心卻不在乎的人。
他不需要盛世浮名,也不需要榮華富貴,他該生成盛世,可以做竹林賢者,心有天下,卻不動聲色。
然他生于亂世,活人變鬼,毒手上央,罪名三九,罄竹難書。
他環顧四周,眼中飽含着對這片土地,這些子民的深切厚愛,緩聲開口,聲音清朗,正氣浩然,響徹蒼穹——
“臣本一介布衣,幸得先帝賞識,方展一生抱負。蒙先帝鼎力相助,臣以強力推動變法,使大隋大治。新法之變,富國強兵,上央此生無憾。然隋有大治,隋人心傷,今我上央為衆矢之的,亦是常理,臣之智,竭矣,臣之力,盡矣,苟延殘喘莫若屍位素餐!今日身隕,若能撫隋人之心,上央枯蒿之軀,何所惜哉?!”
今日身隕,何所惜哉?!
便是鐵石心腸如蘇于婳,聽此番豪邁之語,亦有動容處。tqR1
她将聖旨放下,合手拱禮:“恭送上央先生!”
上央躺在地上,看着天上的冬日,還有洋洋灑灑而下的大雪,安然閉目。
“先生!”一聲尖銳的女聲穿透人群,魚非池扶着椅子猛地站起來,四下張望,眼淚一下子滾了出來:“豆豆!”
行刑的地方有嚴兵把守,豆豆哭喊着擠不進去,伸長了手臂想抓住上央,魚非池擠過去抱豆豆抱在懷裡:“不要看,豆豆,不要看。”
五匹馬,二十隻蹄,不安地刨着地,已安然閉目的上央聽到豆豆的聲音猛地睜眼,偏頭看到被魚非池死死抱住的豆豆,凄然一笑:“傻豆豆啊……”
五聲鞭響,五馬分屍。
上央,卒于此。
豆豆像是突然失去了聲音,她定在那裡,瞪大了眼睛,一動不動。
魚非池拼命地把豆豆攔在身前不讓她去親眼目睹上央的死刑,可是豆豆的雙眼還是越過了魚非池的肩膀,親眼看到了上央被五馬分屍,死無全屍。
“豆豆,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魚非池抱着豆豆一聲一聲地道歉,一聲一聲的賠罪,是她殺了上央,是她。
“……先生。”豆豆喃喃一聲,抓着魚非池雙臂的手緩緩滑落,睜大的眼睛裡沒有一點淚水,幹巴巴地看着那些溫熱的血從上央的殘肢裡流出來,還有耳邊響起的巨大的歡呼聲,人們在高呼,在狂歡,在盡情地歌唱上央的死。
“殺了上央的人不是你,魚姑娘,是這天下所有人。”豆豆輕輕推開魚非池,蘇于婳着人放豆豆進到刑場來。
豆豆踉踉跄跄地走在刑場中,左邊,右邊,上邊,下邊,把上央四分五裂的殘肢一點點撿到一起,一點點拼到一起,拼出上央原來的樣子,她拿出帕子擦了擦上央的臉,小聲說:“先生最是喜潔不過了。”
“先生啊,我從一開始就知道,你行此變法之事,早晚會出大亂子的,我雖不如你睿智,可我貪生怕死,知道趨吉避禍,我呀,是知道先生早晚會死的。”
“可是先生,就算知道你會死,我也隻想陪着先生你,先生你被天下人所唾棄,不是太孤單了嗎?至少先生你還有我呀,豆豆會陪着你,無論生死,豆豆都會陪着你。”
圍觀的百姓沒曾想到還敢有人為上央收屍,撿起地上的石頭就沖她丢過去,能為上央收屍的人能是什麼好人嗎?上央害的人還少嗎?竟然會有人敢在此時與天下為敵?!
石頭打在豆豆的身上,臉上,額頭上,把她額頭都打破,淌出血絲來,可是豆豆隻是沉默地抱着上央的殘肢拼在一處,不看天下人一眼。
魚非池跑進去,張開雙臂攔在豆豆身邊,她行一步,魚非池跟一步,她走一步,魚非池陪一步,替她擋下那些石頭,看着沉默得連流淚都沒有的豆豆。
她心想,豆豆,你何苦不喝了那瓶誅情根的水,忘得幹幹淨淨,你便也可做個自在快活的人?何至于此,受此劫難?
豆豆最後躺在上央身邊,稍稍有些彎曲的膝蓋,手臂放在上央兇前,安安靜靜,乖乖巧巧的樣子,就跟她往日裡一樣,在紛飛的大雪裡,慢慢地合上了眼睛。
她是一直都知道,上央會死的,可是她從來沒有想過要離開,最是會趨吉避兇的豆豆,願意陪着上央在最兇險之地裡走着,哪怕知道這是一條赴死之路,她也願意走下去。
能陪着先生就很好呀,能與他一同死,也很好。
先生,下輩子你不要怕連累豆豆,早些娶我好不好?
魚非池看着豆豆紮入小腹中的匕首,跪坐在地上,握着豆豆還未冷掉的小手,望着滿天飛雪,又哭又笑,滿臉是淚,
生不如死啊!
活着的人,不如死了的人來得自在,不如死了的人來得痛快,活着的人,要背負多少已故亡人的期待和罪孽?!
魚非池跪在那裡,突然聽到了一陣駿馬嘶鳴之聲,衆人被馬兒所驚,分開了一條道路,魚非池看到高頭大馬上的人,悲痛欲絕地看着地上的上央與豆豆,他悲喊一聲:“先生!學生來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