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将破曉時,她睜開雙眼,她的眼中再無以前那種對生活,對人世,對天下的熱愛,變得沉寂無波動。
還在熟睡的石鳳岐輕閉着眼,眼下有淡淡的烏青,這些天他忙于戰事還要挂心魚非池,心力交瘁無人分憂,天下重擔一負,壓在他肩頭。
魚非池吻過他臉頰,蜻蜓點水,揭開薄被,披了外衣,慢慢籠起細膩白皙的後背肌膚,兇口那道匕首所造成的傷口已在漸漸痊愈。
她在妝奁裡挑了挑,挑了隻金鑲玉的鳳凰钗,鳳凰口中銜着一顆赤紅如血的鴿血紅石,似鳳凰泣血,簪在發間,一步一搖。
她踩着薄薄的天光,踏碎晶瑩的露珠,慢慢走在走廊上。
曲折幽靜的走廊此時四下無人,就連值夜的下人都已歇下,她一個人的腳步聲輕輕,回蕩在廊間。
“我知道你會來。”她看着眼前的人說。
“想看嗎?”玄妙子遞上一本書,擱在她跟前。
“不想。”魚非池死寂的目光一如當年的南九,看着玄妙子的時候,毫無情緒。
“雖然老朽一直不喜歡你,但此事并非是你之過,你已做得很好。”破天荒的,玄妙子說了句魚非池的好話。
“還不夠好。”魚非池看着他,“遠遠不夠。”
“看來你已下定決心。”玄妙子說。
“不是我下定決心,是你們根本沒有給我留活路。”
“你本來就是要死的。”玄妙子說話,一如既往的刻薄毒辣,毫不留情。
魚非池唇角浮起一絲冷笑:“玄妙子,其實你跟我一樣,一直都知道遊世人意味着什麼,也知道最後的結局是什麼,你一直不說,是因為你擔心我會抗拒,也擔心石鳳岐會為此而做出不理智之事,你才一直假裝不知,是吧?“
布衣黃衫,身形佝偻的老人看着魚非池,目光湛亮得令人心驚,他無聲地發笑:“是的,老朽一直知道。”
“那你就保守着這個秘密到死吧,永遠不要說出來,不要告訴别人,我會面臨什麼。”魚非池錯過他,沒有去翻一翻他書簍子裡的那些書冊,随便他金勾銀劃落筆無情怎麼寫吧,世上衆人,哪個是入得他的眼的?tqR1
黃衣老翁他負手,彎着腰勾着背,看着穩步離去的魚非池,目光有些複雜,似是期待,也似是遺憾,那樣明亮的目光像是寒夜裡最明顯的兩顆星辰,可照亮世間,通天達地。
魚非池來到書房,點了一盞燭,燭下她細看石鳳岐整理得井井有序的公文,一本本翻閱,他比自己有條理,東西放得整整齊齊,方便取閱,不會像自己那般亂糟糟的。
翻完公文,魚非池坐在椅子上,她嬌小的身子跟寬大的椅子相比,顯得柔弱不堪。
“不睡了嗎?”石鳳岐衣衫半敞笑看着她,自她起身,石鳳岐便已察覺,慢慢跟在她身後,想要看她去哪裡,以為她會為去祭拜南九,也以為她會想逃離這一切,沒想到她是來了這裡。
路途中見到了她與玄妙子說話,兩人說了什麼,他竟一個字也聽不見,細細感受方知,那武功詭異的玄妙子竟将那方天地禁于一處,聲音不往外洩漏半點。
等魚非池走後,玄妙子回頭看了一眼石鳳岐,沒說話,隻是看了一眼,就像是打量着他一般,然後便背起書簍離開,腳踩麻鞋,步子依舊蹒跚。
魚非池看着他,問道:“你是怕我離開嗎?”
石鳳岐笑了笑,那一雙柔情備至的丹鳳眼中漾着笑意:“不怕,因為就算你走了,你也會回來。”
這已經不是當年了,她不會再任性,石鳳岐很清楚,可惜的是,石鳳岐甯願她繼續任性,而不是這樣向現實妥協。
最可悲在于,他給不了魚非池任性的天地與資本。
“石鳳岐,我們來奪天下吧。”魚非池擡起眼睫,定定地看着他。
“好啊。”石鳳岐風輕雲淡接着話,跨過門檻走進來,拉起她坐在自己懷中,手指拈起桌上那本公文,笑聲道:“就來奪天下。”
“武安郡的糧草正在運過來,肯定會遇到襲擊,所以改道吧,不走原來的路了,走沙漠過來,不要讓任何人知道這個路線。”魚非池說,“讓米娅去接人,她對沙漠熟悉,知道怎麼走最安全。”
“嗯,等天亮了我就去跟米娅說。”石鳳岐點頭,“從沙漠過來不易,但能節省時間。”
“初止突然投降讓人不解,瞿如接收他四十萬俘虜降兵絕非好事。”魚非池慢聲道,初止難敵瞿如,連失兩城,可是在最後一城的時候,他卻突然投降讓人詫異難解,以初止的性格,他絕對不可能做這種事。
石鳳岐說:“我也想不通初止這麼做的意義何在,他像是背叛了商帝一般,但他總要有一個重新效忠的人,才會背叛,哪一個人會比商帝更加值得他效忠?”
“不知,我隻知道,這四十萬俘虜是個麻煩,每日吃喝便不是小數目,這麼多的人若是突然發難,也會造成不可估量的後果。”魚非池卷着自己一縷頭發,說話的速度很慢,像是一邊說一邊在想,神色也淡淡。
“的确是個讓要頭疼的問題,怕是他有什麼其它的打算。”石鳳岐說道。
“無所謂了,就算他有什麼其他的打算,如果他沒了人,就什麼都沒用了吧?”魚非池莫名笑了一下,笑容不算凄惶,也不算嘲諷,隻是一種牽動嘴角的弧度。
“你想說什麼?”石鳳岐突覺不能再猜到魚非池的想法,轉過她身子讓她看着自己。
魚非池手指劃過石鳳岐的臉,溫柔細緻,又軟軟地靠在他肩上,目光癡癡不知望向何處,聲音輕輕似片羽毛:“奪天下嘛,總是要死人的。”
當南九的死成為了一個迷,當遲歸的死成為一個休止符,每一個人都在關心着魚非池這次将會如何站起來,就像以前每一次她曆經絕望,總是能自廢墟之中奮力站起,如同打不倒的鐵人,有着最強壯的心魄,最不屈的靈魂。
他們似乎都已經認定了,魚非池一定可以再站起來,隻是看她要用多少時間而已,畢竟以往,她所遭受的一切也足夠慘痛,以前能起來,現在也一定可以。
每一個人都認定了這件事,根本沒有人去想過,魚非池會倒下,似是她天生就不會倒下。
魚非池是不是站了起來,沒有人知曉,她或許是投入了黑暗的懷抱,擁抱黑暗,也不一定。
她與石鳳岐所看的那折公文,是蘇于婳送過來的,上面清晰明了的寫着現在瞿如他們遇到的一個大難題,為了這個難題,石鳳岐已頭疼數日,想不出個好的解決方案。
瞿如的大軍勢如破竹,馬上就要直逼商帝,與初止先前的拼死抵抗不同,他這一次大刀闊斧的選擇了投降,整整四十萬大軍送給了瞿如。
他投誠那日是五月初七,然而瞿如用了整整半個月的時間,到了五月末還未能把那些俘虜接收完畢。
打仗倒是簡單,一城城攻,一城城拿,遇上敵人直接取其首級,幹淨利落,快速有效,但是面對着這麼多的俘虜,卻十分難辦。
這些人每天要吃喝拉撒,每天要安排人手看守。
不能将他們扔在後方,否則他們随時有可能在背後捅自己一刀,不敢讓他們卸甲歸田,因為他們随時可以再糾集起來對隋軍進行偷襲重創,可是帶着他們行軍卻也是巨大的麻煩,會使前進速度降得極是緩慢。
就算是有蘇于婳,她面對着這麼多的人數,也沒有逆天之術,能把他們像是一把糖豆似的塞進布袋裡,帶着四處狂奔,隻能被拖延着步伐。
再者說,大隋就算是儲糧富足,也不能這般揮霍給俘虜用,這四十萬人造成的開銷是巨大的,是一個無法填滿的無底洞,他們手一伸,嘴一張,每日便要消耗一個龐大的數量,長此以往,大隋根本難以承擔。
他們面對着這四十萬俘虜,不知該如何安排。
又聽聞,南九遇難,遲歸已死,蘇于婳便不對魚非池作半分指望。
那是個對感情看得太重的廢物,敵人之死她尚且難過,便更不要提南九與遲歸了,想來她此時是以淚洗面,日夜悲傷,沉湎于痛苦之中不能自拔。
蘇于婳想想便覺得有些煩心,這種關頭,她讨厭一切軟弱,也讨厭一切無能,她盼望着魚非池可以像她一樣,少想些無用的情情愛愛,多辦些正事,不要浪費了她那一身的好天賦,那是别人辛辛苦苦幾十年都達不到的頂峰,她竟敢肆意浪費,不加珍惜。
“蘇姑娘。”商葚走上城樓,站在蘇于婳旁邊,說來巧,對誰都不樂意有個好臉色的蘇于婳對商葚倒是極為尊重,敬佩她在戰場上的英姿不輸男兒,擔得起巾帼紅顔的稱謂——蘇于婳向來喜歡強者。
“蘇姑娘對着這些俘虜,可有解決之法?”商葚看着城中關押着的俘虜大軍,密密麻麻擠在一處,人頭緊挨着人頭,雖有鐵鍊鎖着,但是這樣龐大的數量,讓人看着依舊極是駭人。
蘇于婳搖頭,說:“放不能放,帶也不能帶,招安更加不可能,這樣的軍隊我可不敢用,馬上就要攻打商夷,商人作為大隋之軍,我怕我還未出刃,便要被自己人所殺。初止看似投降,其實給我們出了個難題。”
“我一直不明白,他為什麼要這麼做,商帝怎麼會同意他這麼做。”商葚站得腰杆筆直,雙肩展得極開,那種軍人風采一看便知。
“這一局我是看不懂了。”蘇于婳歎笑一聲,“本來越是到後面這種關頭,越是不能看清對方的意圖,運氣會占極大一部分。”
“是啊,如果小師妹這時候在就好了,她必是……”商葚歎聲氣。
“她?她這會兒隻怕是靠着石師弟懷中流眼淚,你還不了解她嗎?”蘇于婳不屑地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