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音彌生先前還對烏蘇曼到底是不是石鳳岐抱有一絲懷疑。
那麼現在,他可以完全确定,那絕不是石鳳岐,石鳳岐絕對不可能做得出這樣的決定,他不可能如此對待卿白衣!
他認識的石鳳岐與魚非池,絕對絕對,不是一個可以做出這等決定的人。
他不知道,那兩個人,已經剮掉了身上一層肉,剮掉了所有的仁慈與不忍,已經成為了真正有資格有能力,去征服天下的人。
無聲無息地改變比驚天動天地炸裂蒼穹更加可怕,你不知道你的對手,在什麼時候,在暗處,在你不曾察覺的時刻,正在一點點強大,一點點努力,一點點擁有了傲世自己的資本。
比天才更為令人害怕的,莫過于那些擁有着天才天賦,卻仍然加倍努力的人。
音彌生将信看了兩遍,确認自己沒有理解錯這封信的意思之後,他立刻提筆寫急奏,要将這個消息禀告給南燕燕帝,他雖然在權在握,在南燕有足夠的話語權,但是這件事,已經不是他可以做決定的了。
需要那樣心思深沉,隻手遮天,擋去災難,還南燕子民一個太平安樂窩的燕帝做出決定。
石鳳岐常說,南燕北隋,須彌大陸上最可怕的兩個君王。
倒也沒有擡高燕帝的地位,隻是燕帝與大隋先帝的做法各有不同。
于大隋先帝而言,他的鐵血之處在于不在乎隋人受苦受難,他相信隻有苦難中磨練出來的人才有資格在這世上活下去,而且此時的天下,容不下任何心慈手軟,他連自己的兒子都下得去手,何況天下子民?
可是于南燕燕帝來說,讓他的子民過得安樂幸福,便是他一生所求,他更願意用盡辦法把這該死的十年浩劫拖過去,熬過去,等到這場災難過去之後,他的南燕依然存在,他的子民依然無憂,就往前一次的十年浩劫一般。tqR1
燕帝的鐵血之處在于,他可以犧牲一部分人的利益,背負的肮髒卑鄙的交易,以強硬的手腕來保護他的子民,就如同他保護音彌生這位未來的南燕帝君一般。
他髒的是自己,還的是南燕的太平盛世。
打個比方便是,隋帝如嚴父,燕帝如慈母。
帝君本質上的不同,造就了不同的國家與境遇。
說良心話,大隋的百姓過得真不是南燕的百姓好,放眼天下,沒有哪一國的百姓有南燕的日子好過,如今天下紛争四起,大多數國家的人都是流離失所,輾轉零落。
唯有南燕,像是世外桃源,這裡的精緻體面,講究溫婉,看着就像是這亂世裡的一方淨土一般,美好靜谧得像個夢。
戰火不曾燒到南燕,死亡的陰影不曾籠罩南燕,他們甚至沒有體驗過家破人亡,山河破碎的痛苦,更加不是很能理解,那些拼了命要殺出一片生天的人到底為什麼而戰鬥,像他們這樣安安靜靜地過着小日子不也很好?
有溫婉的女子與多情的公子,有動人的樂府與如霞的錦緞,有小橋的流水與樓閣的雕花,這樣的日子,他們怎麼就不願意過呢?何必要打打殺殺,死傷無數,最後或許還會落得身敗名裂的下場。
所以,南燕的人,他們根本不懂大隋的上央,何以要強行變法,何以要車裂而死不肯回頭,何以要把百姓送入水深火熱之中。
這樣的沃土,永遠培養不出如上央那般的驚世雄才,也永遠也不會有如石鳳岐那般的新任帝君。
太安逸了,他們在安逸中消磨了所有的鬥志與熱血,過得如同夢中之人,一夢百年。
但你若說這不好,也不全對,隻能說,生錯了時代,這個時代,容不下安逸與美夢。
外面的金戈鐵馬,外面的狼煙滾滾,外面的嘶吼慘烈,都無法把安睡太久的南燕人喚醒,就算他們會有傷心難過時,他們不是想着為國奮戰,甯死不惜,而是流幾滴清淚,賦幾首詩篇,歌頌一番,悲戚一番,三五成群感概一番天下亂世。
壯哉,我南燕那些戰死的好兒郎!
幸哉,我南燕太平盛世須彌無雙!
何其荒唐!!!
或許燕帝已經漸漸查覺,這一次的十年之危不那麼好過,所以他熬得比一次更加辛苦,往年前隻是花白的頭發,這幾年已經徹底全白了,眉間的川字皺紋已經添了無數道,他再回首看着自己的國家與子民之時,竟然會惶恐,惶恐于不能再這樣保護他們下去。
此時想改變,想讓他們拿起刀劍去戰鬥,去保家衛國,有些晚了,數十年如一日的安逸,早就讓這個國家毫無鐵骨,如石鳳岐所言:娘們兒兮兮。
所以,當燕帝收到音彌生的信時,他的眼中流露出震驚與希望的神色。
這是南燕,唯一的出路。
他萬萬沒有想到,這條出路,會是蒼陵親手給出來的。
南方三國大亂,打得你死我活,誰也不知道在未來的某一天,當商夷與大隋之間達成了某種和諧之後,他們是不是就走到了歲月的盡頭,如同白衹與西魏一般消逝在曆史的長河之中。
除非,得到生機,得到可以轉圜,可以拯救的生機。
石鳳岐給了他們這樣的機會,而且石鳳岐知道,他們一定會抓住這樣的機會。
他太了解南燕的人了,也太了解燕帝想要保護南燕子民的迫切心願。
隻要與蒼陵聯手,那麼,南燕就安全了,已經燒到了家門口的戰火,不會再蔓延進來,會轉個彎,燒去後蜀。
後蜀會如何,不在燕帝的關心範圍之内,隻要南燕太平,南燕無事就好。
死道友不死貧道的道理,除在人與人之間很好用之外,在國與國之間,更加好用。
燕帝,答應了蒼陵烏蘇曼的請求。
讓音彌生攜軍與蒼陵聯手,轉攻後蜀,其間戰利之物如何分,交給音彌生臨場做決定,戰場變化過快,音彌生無法等着他做出每一個決定,那樣太慢了。
燕帝站在南燕王宮的樓阙之上,深沉的目光望着他的長甯城,望着他的南燕國,望着他的子民萬千,他負在背後的手握了握,下定着某種決心,就連眼神也變得堅定兇狠。
“嶽卿,寡人聽說,大隋先帝臨死之際,下了三道遺诏,是嗎?”燕帝對着身後的臣子問道。
嶽卿名叫嶽翰,年過半百,是個智慧之人,入朝為官數十年,清廉自守,是個好官,為國為民。
亂世裡,總是有許多的好官。
嶽翰回話:“回陛下,正是,不過三道遺诏皆破,大隋已非同往日可言。”
燕帝聽着笑一聲,輕歎了聲氣:“寡人一直很想與大隋先帝見一面,聽聞有南燕北隋的說法,倒是想見識見識,那是怎樣的君王。”
“陛下所言甚是,大隋先帝已去,然那三道遺诏,的确令人驚心,世間難有幾人,有他那般的兇懷與目光。”嶽翰倒是直接的,對大隋先帝誇贊頗多。
“寡人不圖有他那般的遠見,寡人隻是心想,如若一國之君,是為守國而存,那麼,大隋先帝護住的隻是他的國家與子民,寡人,自當不能輸給他。否則,何以對得起南燕北隋之稱?不是平白辱沒了他這樣一代雄主了嗎?”
燕帝邊說邊笑,走下高樓,步子很穩,嶽翰跟在他身後,聽不太懂燕帝的意思,但是覺得,燕帝似乎哪裡不一樣了。
燕帝的信送到邊境音彌生的手中,這一次他倒沒有驚訝,燕帝會答應,已在他的預料之中,所以他早早就開始準備與蒼陵人烏蘇曼見面之事。
大概要問一問他,為何要轉攻後蜀,放過南燕,也要問一問他,是不是真有天神這種說法,所以讓散漫如一盤沙的蒼陵人陡然之間變得如此團結強大。
挽瀾疑惑地看着音彌生,問道:“世子殿下,你覺得蒼陵的人,可信嗎?”
“不可信,蒼陵的普通人或許沒幾分心計,在智謀上不是你我的對手,但是這位異軍突起的烏蘇曼,卻是個異類。挽瀾,我有一種感覺,我不是他的對手。”音彌生笑看着這個年幼卻很聰明的孩子,笑道:“所以,這是一場賭博,燕帝陛下也在賭,而蒼陵的那位烏蘇曼,他知道我們一定會入賭局,這是南燕唯一的出路。”
挽瀾抿起小嘴沉默,世子殿下說得不錯,南燕如果不接受,就要繼續與蒼陵人作戰,而此時的南燕根本不是蒼陵的對手,兩國合作擺在眼前的活路,他們不走,他們就得死。
現在走上去,至少可以保得片刻的安甯,以後再想解決之法。
石鳳岐看似給了南燕選擇,其實,南燕根本沒有任何選擇的餘地!
音彌生看着外面正在肅整的大軍,想不到啊想不到,前些日子還在準備與蒼陵決一死戰,不過短短幾日後,就要他們喝酒稱友,并肩殺敵。
果然亂世無人,隻有鬼。
背叛與忠誠,死敵與盟友,都隻在一念之間。
“既然是賭博,那賭注是什麼?”挽瀾又問道。
“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