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石鳳岐聽到魚非池罵這一屋子人都是垃圾的時候,嘴角一絲沒藏好的笑意,端着茶杯放到唇邊悄悄擋了去,連眼神也變得很溫和。
他還記得那日魚非池在菜市場的時候跟他說的話,他就一直奇怪,能有着那樣通透心思,宏遠目光的人,怎會一直在禦書房裡被憋屈着。
她好像一直在忍,一直在退,一直在讓,可是這又不是她的本性,所以她過得極為艱難,反複地斡旋在這些人之間,想以最溫和,最平靜的方式,來使隋帝正視她的話,相信她的判斷。
但沒有一個人願意相信她,包括自己也更加傾向于蘇于婳的做法。
直到今日,她徹底不再委屈求全,不再為難她自己,暴露了本性。
那樣霸道剛烈,桀骜不馴,敢将天子踩在腳底,視為垃圾的本性。
縱觀魚非池這些年,她是真的沒有打從心底地臣服過哪一國的君主,她也沒有真正地把自己放低過。
願意對隋帝一退再退,一忍再忍,不過是因為石鳳岐。
如今,她倒是也豁出去了,這些人如果要執意找死,執意尋亡,魚非池也就懶得再攔了。
如此灑脫,方是她本色。
石鳳岐覺得,這樣的魚非池,有趣極了。
等魚非池離去,禦書房裡在經過了漫長的沉默之後,終于有人打破了平靜,打破這平靜的人是蘇于婳,她拱手道:“陛下,我認為小師妹說得在理,此時,的确不宜退兵。”
蘇于婳的内心是有些受傷的,她沒曾想過,成日裡忍讓退縮的魚非池,早就看到了更遠的地方,隻不過是礙着自己,所以她沒有說,大家也不信她。
而且蘇于婳隐隐覺得,自己有些跟不上魚非池的步伐,有些……不如她。
這樣的感受放在任何人身上,都不會承受得輕松自如的,就算是蘇于婳,也需要一點點接受。
不過蘇于婳到底是理智的人,所以,她知道魚非池是對的,就該支持,不能拿着大隋的未來作賭。
隋帝坐在那裡許久不說話,手裡握着的筆,筆墨已幹,他緩緩放下,對上央道:“讓大軍繼續進攻,如果商夷迎戰,便奮力攻打,若商夷不迎戰,就一舉奪下整個白衹。”
上央點頭稱是,又看了一眼石鳳岐。
石鳳岐此時已經斂去了嘴角的笑意,顯得與平常一般,沉穩内斂,沒有多餘的表情在臉上。
“公子覺得呢?”上央問道。
“她不是罵我們都是垃圾嗎?我們這些垃圾,如何與她那樣的高人相提并論?自然按她的意思行事。”石鳳岐放下茶杯,交握着雙手。tqR1
“是,公子。”上央心頭松一口氣,石鳳岐沒有别的想法就好,就怕魚非池這桀骜不馴的樣子,讓石鳳岐記起什麼來。
有了魚非池那日怒罵在座諸位,都是垃圾之後,她在禦書房裡的待遇明顯不同了,隋帝也不是混賬的人,魚非池有好提議,也不會再強壓着。
幾人漸漸有了默契,不再争執,隐隐有了以魚非池的意見為首的味道。
魚非池對此,并不領情。
自己往日在這地方受的憋屈氣還沒撒完呢,打了自己那麼多耳光,給一個糖就想讓她感動得涕淚齊下,見好就收?開玩笑!
起碼得讓自己把往日仇,近日怨報個痛快了,再與他們心平氣和地說話!
商夷韬轲攻打蒼陵的消息也如期而至,證實了魚非池的推測,南燕國上下難尋可與韬轲匹敵的對手,被打得有點慘,後蜀從旁觀戰,雖然看着什麼忙也沒有幫,可是那些河道,那些船隻的準備卻是實打實的。
隻等拿下蒼陵,估計商夷就要順河而下,攻打南燕了。
倒也不是大隋狗拿耗子多管閑事,操心别人家的這些事兒,而是商夷這盤針對南燕的棋已經下了太久了,從當初商夷商向暖的婚事開始,就是一直針對着南燕在布局,大隋不得不上心,為關系“親近”的“友好”他國南燕,操操心。
這些事不會有誰比魚非池更拿手,她終于從大隋内政徹底步入了對外事務,逐一分析着南燕的處境,後蜀的動向,商夷的步驟。
石鳳岐有時候會與他們一起讨論,但更多的時候,隻是支着額頭聽他們說,他在不知不覺停在魚非池身上的眼神越來越久,看她氣度從容,有條不紊地分析着所有事情,也看她眉頭微皺,冥思苦想的樣子。
還有一些很奇怪的小動作,比如她總是喜歡雙手負在身後走路,老氣橫秋的,又或者她聽到荒唐事時,悄悄翻的白眼,翻得那叫一個精妙無比,妙趣橫生。
活色生香的一個人,比她剛到邺甯城的時候,有血有肉多了,石鳳岐看得想笑,可是心裡又記得隋帝有過暗殺令,如果自己接近她過多,會直接殺了她。
這樣有趣一個人,若是因為自己離她太近就把她害死了,未免有些可惜。
于是石鳳岐對魚非池,依然冷漠異常。
“小胖子,小胖子!”隋帝連叫兩聲,石鳳岐沒有反應。
老胖子脫了腳上的鞋就扔過去,打在石鳳岐身上,石鳳岐心底歎一聲這老胖子當真不解風情得很,慢悠悠地轉過身來,笑聲道:“睡着了,何事啊?”
“眼下這麼緊急的狀況,你居然睡得着?”隋帝氣得直罵,不成器的東西,這些天他幾乎就沒動過腦子。
石鳳岐擡手指着前方的人:“不是有他們嗎?我本就不必憂心。”
“那你就成天在這裡打瞌睡!”隋帝跳動下椅子,過來提着石鳳岐耳朵:“我剛剛說什麼了?”
“唔……陛下不妨再說一次?”石鳳岐當真是沒聽見。
陛下他氣笑了:“我說,南燕太子,音彌生快到大隋了,讓你去接着!”
音彌生。
這個名字石鳳岐并不陌生,也無仇怨,可是聽到這個名字的時候,他心頭莫名劃過不喜歡的感覺,或者說不喜歡也不準确,就是很提防。
那位玉人,好像也沒對自己做過什麼喪心病狂的事,何至于提防?
不過這隻是在他内心的疑惑,他笑聲道:“好,接去哪裡?”
“去你府上住着,現在南燕正與商夷交戰,他怕是來尋商夷幫助的,你可與他多做交談。”隋帝恨鐵不成鋼地看着石鳳岐,人家南燕的太子以前那麼不管事,如今也肩負起南燕的責任了,怎麼自己這兒子一點長進也沒有!
石鳳岐眉頭微皺:“非得住我府上?”
“你府上那麼大,住不下他?”隋帝罵道。
“倒也不是,隻是想着人家好說是個太子,會不會委屈了他。”石鳳岐笑聲道,堅決不提是自己對他有格外的提防之心。
蘇于婳看了一眼魚非池,魚非池正專心緻志地研究着桌上一堆公文,嘴裡還叼着筆杆,想到什麼了就拿下來寫兩筆,沒想到就繼續叼在嘴裡,這模樣,也真是與大家閨秀半點邊都沾不上。
“音彌生要來了,小師妹會見他嗎?”蘇于婳可是知道音彌生對魚非池感情的。
“見,當然要見。”魚非池頭也不擡就說道。
“以前你很避諱他的。”蘇于婳笑道。
“以前是以前,現在是現在,情勢不同了。”魚非池拉着她坐過來,把手裡記下的東西放到她眼前:“你看這裡……”
蘇于婳見她想得開,也就不再勸說什麼,專心地與她讨論着一些事,并沒有什麼非要争個高低的情況出現。
兩人低頭說話,像是沒聽見隋帝與石鳳岐之間的小打小鬧一般,反正天天看,已經看得見怪不怪了。
石鳳岐仍然有些不大情願讓音彌生住進自己府上,說原因吧,他自己也說不上來。
音彌生到來的那天下了一場秋雨,雨水淅淅瀝瀝地打在青石路上,濺射起的水珠兒揚着漂亮的弧度,打出清脆的響,像是一曲好樂章。
石鳳岐架了把椅子坐在城門口等着他來,笑寒在一邊給他撐着傘,他在無聊之際把玩着自己手指,腦子裡莫名其妙浮出來的卻是魚非池飛揚的長眉和不羁的神色,還有她時不時把上央和隋帝噎得沒話說的機智與狡黠。
他覺得,魚非池應該是一個很驕傲的人,驕傲的人不是會貪圖權勢的。
想着想着,眉眼都柔和,不再是時時都端着的那幅沉穩厚重的太子架勢。
這一回,他倒沒有頭痛,因為不是去刻意回想以前的事,隻是想着現在她的樣子,這個發現,讓他有些開懷。
等到他開始覺得無聊的時候,音彌生的馬車才到來,他未帶多少随從,也沒多大陣仗,本來音彌生也是個喜靜的人。
石鳳岐從椅子上施施加然起身,看着音彌生從馬車上下來,撣了兩下袍子讓人撤走了椅子,剛準備說話,卻見音彌生自己撐了把傘從馬車上慢慢走下來。
然後音彌生又讓他的下人先去客棧歇息,說他有事要辦。
接着音彌生便舉着傘,無視了石鳳岐,直接入了城。
石鳳岐站在那裡,眉眼漸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