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鳳岐不放心魚非池,本想去找音彌生進宮,但一想到音彌生與燕帝對魚非池打的那主意,還是作罷,自己站在宮門口等了許久。
宮門口有一排楊柳,柳樹葉長長,長得垂在地上,石鳳岐在低頭握拳站在柳樹下,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走也不是停也不是。
一萬種不妙的情況在他腦海中來回,他想了一萬種應對之法,每一種都令他心驚肉跳。
魚非池走到宮門處便看到了石鳳岐神色憂郁站在柳樹下的樣子,少年他在不知不覺眉眼越發開闊,偶爾間細細算起,他也有十九歲了。
按着古人的算法,這年紀已是要擔大事的年紀了,古人真可憐。
他開闊的眉眼中道道筆筆寫着憂心,想是擔心自己與燕帝的談話内容很是不妙,的确也不太妙,魚非池蓦地就想起燕帝說的白衹之事。
白衹有那個很善良的大師兄,窦士君。
往年在學院,窦士君真的是個可親可愛的大哥哥,不論是當初的下山名額之争也好,七子之奪也罷,他都從不失風度,總是光明正大的模樣。
對魚非池這一衆師弟師妹也多有關愛,從來不會仗着自己是第一名的好成績而驕縱。
有時候魚非池他們闖了禍事惹得鬼夫子上蹿下跳地生氣,他也多有擔待,幫着遮掩,甚至自己背個黑鍋的受些責罰,再笑着對師弟師妹說,鬼夫子是院長,你們總是要尊重些。
他還說過,我在白衹等你,小師妹若想看白衹風光,盡可來找大師兄。
他像極了一個真正的哥哥,關愛并照料着所有人。
如今這位大哥哥,命危矣。
魚非池覺得,她有點難過。
但她牽牽嘴唇,拉出個笑意,走上前去,石鳳岐見了連忙迎過去,看她沒少胳膊缺腿,拍了拍兇脯:“燕帝找你什麼事?”
“餘岸之事,他問問是什麼情況。”魚非池說。
“就這個?”石鳳岐顯然有些不相信。
“他說我既然這麼有心為南燕百姓做事,不知是否有興趣成為南燕的一國之母。”魚非池笑道,“一國之母這四個字聽着特厲害的樣子。”
“你肯定沒答應!”石鳳岐立馬說道。
“你又知道?”魚非池擡眼。
“那肯定的啊,讓你一輩子活在這王宮裡,做那雍容天下的皇後,還不如殺了你來得快活。”石鳳岐一邊說一邊笑,攬過魚非池肩頭,“這些老不死的怎麼都喜歡打你主意,真是愁死我了。”
“話說你下山也有一年多了,不想回家看看?”魚非池似是随口提起一般。
石鳳岐心頭一緊,連握着魚非池肩膀的手指都稍微大了點力道:“什麼意思?趕我走?你不會真準備嫁給音彌生,嫌我礙事吧?!”
“沒有,我準備等南燕的事情結束後,就帶南九回老家,所以問問你。”魚非池道。
“說起這個,你好像從來沒有說過你老家是哪裡的。”
“白衹。”
石鳳岐停下了步子,魚非池自他手間離去,他站在那裡一時之間不能動彈。
“怎麼了?”魚非池回頭看他。
“你老家,真的在白衹嗎?”石鳳岐勉強着裝作輕松的樣子問道。tqR1
“是啊,白衹北邊的一個小鎮,叫月鎮,名字是不是很好聽?”
“白衹北邊沒有叫月鎮的地方,隻有一個郡,名叫月郡。”
“你居然知道?你連白衹都去過。”魚非池輕松自然地笑道,“看來天下七國,真的沒有你不知道的地方。”
“你……”
“回客棧吧。”魚非池笑着轉身,轉身那一瞬,臉上的笑容消失不見,好像是随楊花飛絮飄去遠方。
月郡,好像很久很久,很久沒有聽到誰提起這個地方了。
月光照進窗,石鳳岐站在窗前,像是看見了那年大軍,洶湧嘶吼着壓向遠方。
燭花爆出一聲脆響,驚醒了石鳳岐。
“候兄,你還記得月郡嗎?”
“月郡?”候賽雷皺着眉頭認真思索片刻,“好像有點印象,公子為何突然問起這個?”
“我記得。”石鳳岐聲音飄渺,“那原是,白衹北境的一個小郡,緊臨……武安郡。”
“有什麼問題嗎?公子?”候賽雷不明白為何突然說起這麼個小地方。
“沒有,你退下吧,我想安靜片刻。”石鳳岐合上窗,遮斷了窗外白月光。
自打那日燕帝诏了魚非池進宮之後,便時常在宮中設宴請魚非池進宮去,而且不許石鳳岐同去,宴上總是不會缺少的人是音彌生。
音彌生平日裡總是沒有幾分情緒在,平平淡淡漠漠然,不喜無悲的樣子,但在頻繁多次的宴席之下,他漸露反感的厭惡和疲态。
燕帝給音彌生搭了足夠多次的台子,拂琴,作畫,吟詩,無時無刻不在向魚非池傳達着音彌生是個多麼優秀出衆的年輕人。
音彌生的優秀出衆魚非池向來都曉得,不需燕帝提醒,他如此這般的大肆行事,反而隻會使魚非池内心生厭。
音彌生也知道,所以音彌生更為厭惡。
“我不知陛下為何突然如此熱衷于你我之事,但此事非我本意。”不得已,音彌生滿臉疲憊地向魚非池解釋。
他應該是不太擅長為自己的事做辯解,所以說話之間都很是生澀。
魚非池懶懶地倚在貴賓席榻上,望着滿室的歌舞升平,淺笑道:“我知道,這與你無關,我不會因此而對你有什麼想法。”
“你一向什麼都看得分明,我倒不知能做什麼了。”音彌生苦笑道,換個女子,怕是要無辜牽怒于自己,偏生魚非池,她連牽怒都不會。
“什麼都不做就可以了,本來就是與你無關的事情,你也隻是被推着往前,又何必内疚呢?”魚非池笑道,“更何況,我也沒對你安什麼好心腸,你一步步被迫釘死在南燕儲君之位上,也有我的功勞,說到底,反而應該是我向你說抱歉。”
她擡擡酒杯,與音彌生碰了一下,笑着飲酒。
“你是因為石公子,所以希望我留在南燕儲君之位上嗎?”音彌生突然問。
“是,也不是。”魚非池說,“反正這件事我做得不地道,你要怪我恨我報複我,我也不怨你。”
是的,在把音彌生釘死在儲君之位這件事上,魚非池是一個不小的推手,回頭細看,魚非池在餘岸之事看着未與音彌生有任何來往,但是她卻清楚地知道,每一步都會把音彌生拉下水,她明明知道,卻從來沒有想過收手,她明明清楚音彌生不願,也從來沒想過放過音彌生。
都說石鳳岐手黑心狠,其實魚非池不遑多讓。
隻是沒有人知道魚非池為什麼要這麼做罷了,就像大家不明白石鳳岐要這麼做的原因。
“你真的,希望我成為南燕儲君嗎?”音彌生的問題問得很古怪,他本來應該是要問魚非池為何要這麼做才對。
魚非池看他,這位玉人在不笑時,容貌普通,但笑起來卻似萬千光華溫潤着初綻,以無限的柔情令人眩目。
但是很可惜,魚非池并不為之心動。
她隻是點點頭:“沒錯,我希望你成為南燕儲君。”
“好。”
音彌生答應得太快,魚非池一時之間竟以為自己沒有聽清,眼中泛起疑惑的迷茫。
音彌生最想逃掉的不過是這強行加在他身上的枷鎖,剛剛卻在一瞬間應承下來?
毫無遲疑?
見魚非池神色不解,音彌生微微一笑:“如果你希望我這樣,我可以答應你。”
“世子殿下你……”魚非池竟找不出合适的話來說。
“我不會在你不願的時候娶你的,不管陛下如何相逼,我都不會,你可以放心。”音彌生笑道,他笑起來眼兒微微彎起,像是一道弦月,溫柔地泛着柔光。
他說罷便離開,留下了滿室的流光溢彩與人聲鼎沸,他的背影顯得安靜又突兀。
他本也就不适合這樣熱鬧的場合,就像他不适合成為一位帝王一樣。
魚非池坐在那裡,握着酒杯半晌不動,她不是自大的人,但也從來不妄自菲薄,她十分清楚音彌生答應坐在儲君之位上,不過是因為自己希望他這麼做,所以他便去做了。
但是魚非池自始至終,從來也都沒有給過音彌生任何希望啊,也從來沒有對他若隐若現的情意給出過任何回應,何以能承受他如此沉重的心甘情願?
一隻白嫩的小手拉拉她衣角,挽瀾小大人模樣地看着她:“醜八怪,你在想什麼?”
“我做了一件很壞的事情。”魚非池說,“我很内疚。”
“将軍說,成大事者不拘小節。”挽瀾坐在她旁邊的席子上,正襟危坐,規矩有方,“将軍還說,事分兩面,利與弊全看自己如何轉換。”
他太年幼,說起這樣深刻的話題時總是透着不合适的感覺,偏偏他說得一本正經,是不是南燕真正的權貴之門,都需背負如此沉重的包袱長大?
“我不是成大事的人。”魚非池說罷,立時起身,去追上音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