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野與桑白說是要與魚非池論佛理,講道法,但實際上他們根本沒多說過幾句話,兩人紛紛坐在馬車裡盤膝打坐入定。
魚非池也不趕他們,馬車這麼大,再坐兩個人進來也不顯擁擠,而且把敵人放在自己眼前,總好過讓他們在暗處。
她大大方方地帶着這兩個可以用刺客來形容的人往西去,偶爾會問他們:“你們是誰派來的?南燕,後蜀,蒼陵?還是商夷?”
妖道桑白便會說:“逐本心而來,何須他人指使?”
魚非池聽了就笑,“我聽說江湖上有對我的刺殺令,拿走我的性命可得黃金多少兩來着?”
“十萬兩。”桑白笑道。
“哇,十萬兩黃金擺在你們二人面前,你們都不動心,真是高僧高道啊。”魚非池笑歎道,“原來我這麼值錢。”
“若以世俗論,施主的命,比天下諸帝君的更為值錢。”青野睜開眼,也帶着笑意。
“真是謝天下人擡愛了。”魚非池笑得有點虛浮,眼神也飄到别處。
“施主有心魔。”青野說。
“我們這些凡人不過是些凡夫俗子,比不得你們這些得道高僧心思澈澄,自然有心魔。”魚非池笑道。
“青野兄不會說話,天下人誰不知道,小友你的心魔乃是情字。”桑白戳破魚非池明擡暗貶的話。
魚非池面色黯一黯,低頭笑道:“你這個臭道士居然懂得什麼情?”
“道士也是娶妻生子的。”桑白笑着坐過去,他說,“若小友你能放下情字,便是心魔已去,何不放下?”
“我覺得你這身凡胎肉體也挺礙事,若沒了這副皮囊,也可升天作仙,你何不去剃骨還父,剜肉還母,早日上天?”魚非池打趣道。
“原來小友是個風趣的人。”桑白笑開來,妖孽般的氣質與他這修道之人實不相符,“小友,你覺得天下是什麼?”
魚非池想起曾經她跟石鳳岐,天下是人,是煙火氣息中的一飯一粥,是女人孩子臉上的一颦一笑,是無數的人。
這個答案,到現在她也沒有改變,所以她說:“天下是蒼生。”
“蒼生各有所居,各有所屬,本是安居樂業,卻因為戰事而流離,如果蒼生是天下,那麼是否可以理解為,争這天下的人,都是在毀這天下?”桑白反問道。
“是啊,我也不明白。每一個喊着皇圖霸業的人都是以無數的死亡作為代價的,不過是他們的野心需要得到證明,就拖累了那麼多人去殉葬,我們到底是在争天下,還是毀天下?”魚非池有些茫然地看着外面,這個問題已經困擾她很久很久了,她從來沒有想明白過。
“小僧曾聽人說過,數國并存,各有災禍,天下一統,方是正道,小友對此如何看?”妖僧青野放下佛珠,看着魚非池。
“數國并立之事在這世上絕非沒有,須彌大陸百餘年來動蕩不安,隻是因為各國之前不能互相制約,所以秩序大亂。”魚非池應道。
“何為制約?”青野又問。tqR1
“良心與實力并存,道德與底氣兼具,缺一不可。”魚非池應。
“須彌各國有強有弱,弱國如何與強國談實力,強國又如何與弱國談良心?”青野問。
“故而,有戰事。”魚非池聽着笑了一聲。
“若世間之法不能約己,隻可束人便不可為法,世間之道隻可浮于紙面,而不能洗滌人心便不能為道。”桑白笑了一聲,掃了下佛塵,“小友你連自己都不可說服,何以說服天下人?”
魚非池聽着眉頭輕皺,她的确說服不了這一切,說不通,道不明,她想不明白這一切到底該如何解釋。
魚非池的身上有疾,一路養傷一路前行,又兜兜轉轉了許多彎,所以反倒讓石鳳岐趕了個先,他先到了瞿如大軍之中。
想要突破韬轲的防鎖,越過那十城之關入到白衹舊地是一件極不容易的事,再加上石鳳岐的身份特别,他的人頭這會兒也挺值錢,若是哪個小兵能砍下他的腦袋獻給商帝,那必是要一路封官加爵,飛黃騰達的。
所以他沿路來可謂是用盡了心機,才算是保住了命與瞿如會合。
他到了軍中大營,瞿如見他,并未高興。
瞿如與商葚二人對他彎膝行禮,道:“末将參見陛下,陛下萬歲。”
石鳳岐知道瞿如他們在怪自己什麼,所以并不覺得驚訝,連他自己都無法原諒自己,更不要提瞿如這些人了。
一怪他們師弟抛舊情,娶新妻,殺舊人,滅舊意。
二怪大隋陛下割兩地,舍故友,任生死,不作理。
瞿如還沒有造反,已經是天大的難得了。
換一個将軍,當聽到先帝那道遺诏,舍西魏白衹二地,舍隋西十城的時候,早就已經投降造反了,如果連國家都已經抛棄了他們,那他們還有什麼理由繼續為這個國家效力?
更何況,瞿如并非徹底的大隋子民,他是西魏将帥之後,來大隋效力全是因為當年情意,他曾經信服石鳳岐,這才追随他。
他伸手想扶瞿如起來,瞿如卻避開了他的手,站在一邊:“此處乃是邊關危地,陛下龍體要緊,不該到此處來。”
“瞿如師兄……”風雪滿面的石鳳岐看着瞿如冰冷剛硬的臉,竟覺得說不出話來。
“陛下擡愛,末将不敢以陛下師兄自居。”瞿如冷冷地說道。
眼見兩人這話是要聊不下去了,商葚連忙從旁打着圓場,她跟瞿如在一起多年,是知道瞿如性子耿直不會說話的,便對石鳳岐說道:“石師弟,眼下白衹垂危,的确随時有覆滅之險,你來此處很是不智。”
“非池還沒有到嗎?”石鳳岐開口便問,“她來找你們了,你們沒有她的消息嗎?”
“她不是一直跟你在一起嗎?你把她弄丢了你居然還有臉來問我們!”瞿如當即喝罵道。
石鳳岐緊繃着臉,被瞿如一句話打擊得無法發聲,連雙唇都緊閉。
“石師弟這是記起小師妹來了?”商葚擰着眉頭問他,“你記起來了,是嗎?”
“對,我都想起來了。”石鳳岐嘶啞地聲音說。
“那石師弟啊,你該多自責。”商葚一下子紅了眼眶,擦了擦石鳳岐臉上的風雪泥濘,“你可知道,你把小師妹忘了,我們都都不信,你怎麼能把她忘了呢?”
“所以我來找她了,師姐,我知道是我不對,你們罵我打我都沒關系,我認錯,我隻是想知道,她去了哪裡。”石鳳岐看着瞿如,“告訴我吧,她在哪裡?”
瞿如的臉色變了變,不再那麼冷眉冷目,卻也沒說什麼。
“她還沒到這裡呢,也沒有消息說他要來,她會不會去了别的地方?”商葚說道。
“不會的,她肯定會來找你們,因為你們在這裡,她會來幫你。”石鳳岐扶着椅子坐下,他覺得兇口堵得厲害,像是一口氣怎麼也接不上來,緩了半天才說,“那我就在這裡等她,你們不要告訴别人我在這裡,她如果知道了,就不會來了。”
他說完就靠在椅子上睡了過去,其實也說不好是暈了過去還是睡了過去,他好像很久很久沒有睡過了,沉重的心情讓他難有展眉的時刻,腳上的靴子都滿是泥濘,甚至有幾根雜草在裡面張狂地伸着,從來幹淨整潔的他一身袍子全是污泥,神色也憔悴不堪。
瞿如見他睡着,扔了塊毯子蓋在他身上,就帶着商葚出去,由着石鳳岐一個人在那裡睡着。
“你說小師妹知道他來了嗎?”商葚輕聲說。
“最好不知道。”瞿如聲音沉重。
“為什麼?”
“你覺得以小師妹的性子,知道石師弟在這裡,她還會來嗎?”瞿如歎聲氣,拉着商葚坐在外面的草垛上,望着天上稀疏的星辰,“而且,白衹還能撐多久我們誰都不知道,就算石師弟來了,也未必能解決眼下的情況,現在缺的是糧食,是棉服,韬轲明顯有意要把我們困死在這裡,他們兩個來了,也隻是送死。”
商葚靠在他肩上,看着遠方營帳裡的營火,還有三三兩兩坐着烤火的士兵,說道:“瞿如,你說這一次,我們能熬過去嗎?”
“不知道。”瞿如握緊了商葚的手,他不是一個很會說話的人,甚至很木讷,唯有在軍事上才能了得,可稱大将,他說不出讓人心中溫暖的情話,他甚至不知道怎麼安慰商葚。
商葚聽着笑了笑,他們兩個,從後蜀到大隋,與商夷過手一回又回,曆經戰事大小無數,有勝有敗,有得有失,兩人并肩作戰從來不曾分離過。
商葚挺喜歡這樣的,像别的女子在家中繡花煮飯等郎君歸家來是很好,可是能與他在一起共同進退一起面對生死,也很好。
戰場上,他們二人可以放心地把後背交給對方,兩人聯手之下時常可破千軍萬馬,商葚喜歡這樣豪氣沖天的日子,雖然日日厮殺,天天血光,可是她從來也不曾後悔過,不曾退卻過。
軍中鮮少有女子,商葚不是依附着瞿如才有的今日,她是自己殺出來的名氣,靠的是她自己的真刀真槍真本事,這樣的她,自然可以傲然地立在瞿如身側,成為他的烈火紅顔。
刀山火海是不是真的有那麼難過趟過,要看陪在你身邊,與你一起過的人是誰。
軍中的夜晚很甯靜,靜得能聽到寒風帶着雪花刮過的聲音,瞿如與商葚二人相依在草垛上,偶爾他們會感概,至少他們不像石師弟他們,在情愛上也要曆經千般艱難,還未修成正果,每次幸福一靠近,總會有滔天的陰霾将他們兩個沖散。
他們能不能走到最後,大概真的要看上蒼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