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後來,聽說曲拂出嫁。
她争了好幾年,鬥了好幾年,用盡了巧妙的心思,使盡了卑下的手段,最後,依然未能敵過那一道聖旨的厲害。
聽說她将遠嫁蒼陵,嫁給那些粗魯野蠻的胡人為妻,為南燕與蒼陵結兩國之好而聯姻。
魚非池想了想,燕帝未殺曲拂,大概就是因為蘇于婳替曲拂出了這麼個主意,所以保得曲拂苟延殘喘的一條命吧。
對于一個帝王來說,永遠隻會看事情于他最有利的一面,殺了曲拂固然能給石鳳岐與魚非池一個交代,也可以為這幾個月來長甯城中的風雨畫上句點。
但是曲拂活着,與蒼陵聯姻,更有利于南燕的未來。
燕帝這個選擇,做得十分的準确高明,充分體現了他身為一國之君的薄情與殘忍。
不過相對于曲拂那般驕傲的人來說,這種苟活不如殺了她來得自在吧?
但這已不再是魚非池關心的事,以餘岸為中心的,牽涉到整個王宮的巨大陰謀已在她面前瓦解,魚非池得到了她想要的勝利,這一切就夠了。
長甯城中再也不會有人利用奴隸的苦難大肆斂财,消費着南燕百姓的善良與天真,對魚非池來說,她要的是隻是這個。
除掉了餘岸,沒有了曲拂,燕帝已收手,一切得到解決,魚非池赢了她想赢的東西,旁的,并不是她在意的。
誰要去理會,曲拂最後會嫁給誰,被三師姐那般傷害後,她又會有多難過?
那都不是魚非池在意的範疇。
人不可太貪心嘛。
一日魚非池來到菜市口,餘岸被吊在高高的牌坊上,衣衫破爛,蓬頭垢面,臉上沾着已經風幹了的爛菜葉子,還有各種臭雞蛋。
他像個幹屍一個晃晃悠悠地挂在那處,讓人忍不住懷疑,他是不是已經死了。
過往的百姓對他嗤之以鼻,順手撿起地上的石子就沖他身上麼過去,反正大人們說了,這個惡人就挂在這裡,誰人都可以上來啐兩口,誰也都可以來向來扔石頭,他是死是活都不會有人管。
一般這種待遇,是死人才有的。
挂在菜市口任人唾罵的,是罪犯死子之後才會有的事情,那叫鞭屍。
從來沒有什麼大活人挂在這裡,活生生地受着這樣的折磨與屈辱。
魚非池正擡頭看的時候,耳邊傳來蘇于婳的聲音:“非池師妹,可是覺得解恨了?”
“挺解恨的。”魚非池點點頭。
“你可不像這麼膚淺的人。”
“我就是這麼膚淺的人,讓壞的人得到惡報,好的人得到善報,就這麼膚淺。”魚非池笑道。
“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師妹你不覺得,這南燕百姓的善良,是一種很廉價的東西嗎?”蘇于婳族笑聲道,“你看,隻要給他們好處,他們就認你是好人,做一點點善行,就喊一聲善人,從來也沒有人去探究事情的真相,好壞不分,善惡不辯,以為自己在行善其實卻是在作惡,所以師妹,你又如何認定,好人與壞人之分,惡報與善報之果?”
魚非池笑了笑,收回放在餘岸那具幹癟身體上的眼神,看着眼前這位不具世間七情六欲的三師姐,說:“善良沒有錯,天真沒有錯,百姓沒有錯,錯的是你們這些愚弄善良,操縱善良的人,善良是一種高貴的東西,是因為有人濫用了,他才顯得廉價。如果沒有像你們這樣的人,南燕長甯城,是這世上最好的安樂園,他們會為一個路邊女子的嘔吐而擔心,會為遠在他處與他們毫無關系的,可憐的奴隸而落淚,他們這麼可愛,這麼純樸,這麼美好,卻成為了你們用以傷害他們的的利器,三師姐,錯的是以善良之名行惡的人。”
“鬼夫子曾說,人性本就是用來利用的,善也好惡也罷,都隻是我們手中的武器,隻要能達成目的,何必在乎手中的武器是什麼?”蘇于婳她說。
“那是你的道,不是我的。”魚非池搖頭。
“師妹,你會敗在我手裡的,因為你有太多情緒。”蘇于婳靜靜地說着,并不猖狂也并不貶低的樣子,隻是很平靜地說着一個她認為的事實。
魚非池不置與否,她沒想過要跟蘇于婳作什麼敵人,哪怕做不成朋友也沒必要走到生死相向,沒必要,所以,對于誰勝誰敗這種事情,根本不必争論,這個假設本身就是不成立的。
突然一隻烏鴉從魚非池頭頂飛過,落在了牌坊上,黑漆漆的烏鴉轉頭看了看四周,然後低頭一口啄在餘岸身上。
餘岸并沒有什麼反應,後來落過來的烏鴉越來越多,成群結隊而來,黑乎乎一群地附在他身上,他這身爛肉,成為了烏鴉的盛宴。
地上滴滴嗒嗒着血迹,血迹呈暗黑色,并不多,大概餘岸也沒多少血可以流出來了。
一隻烏鴉頭一擺,啄在了他一隻眼睛上,血淋淋地享受起這血腥大餐,烏鴉喜腐食,他這身從内裡爛到外的肉,是他們最美味的食物。
這是一隻不吃活物的衰運之鳥,隻有食物還有一口氣,它們都不會下嘴,所以這些鳥兒應該是等餘岸死等了很多天了,等到他無聲無息無人察覺地咽下最後一口氣,便立刻趕來将他分食。
烏鴉們嘶叫,粗嘎的聲音并不悅耳,反而像是來自鬼地裡的聲音,盤璇在上空遮住一片太陽,投下一塊陰影來,無端讓人心生寒意,這種不祥的鳥一直都是人們忌諱的東西,沾上一下總感覺要倒黴好些年。
百姓們有點不忍看,也有點害怕那成群成隊而來的烏鴉黑鳥,怕是沾上了不吉利,紛紛離了這地方捂着臉,偏過頭。
留得魚非池與蘇于婳站在街當中,靜靜擡首看着烏鴉們将餘岸這具身軀分食,莫名地想到一句話,惡有惡報。
烏鴉散去,曾經的餘大善人留下一具面目全非,透骨爛肉的屍體架子,晃晃蕩蕩地挂在牌坊上,輕風吹過,都能吹得這具腐屍擺動。
魚非池看着,神色淡漠,好像這并沒有什麼了不得,她似乎是看多了屍體,所以并不以為奇。
鼻端萦繞來惡臭的血腥味,她擡手掩掩鼻,像個大家閨秀聞到了不愛聞的花香一般自然秀雅。
後來死得透透了的餘岸又被曝曬了三日,這就是真的鞭屍,直到他的屍體發出難聞的惡臭,臭不可聞,熏得人腦仁疼,有礙觀瞻,也有礙百姓生活,才有人把他的屍體取下來丢去了亂葬崗。
偉大而崇高的餘大善人,一生終了。
魚非池記得,石鳳岐對餘岸說過:等我再過六年後來看你,想必你墳頭青草,必已亭亭如蓋矣。
看來,他是看不到餘岸的墳頭亭亭如蓋的青草了,當真有點可惜。
他悲憤不甘的落敗,暴屍街頭的死去,最後群鳥分食的消散,長甯城上空的臭氣,終散。
蘇于婳是在何時走的,魚非池他們并不知道,這位捉磨不定的三師姐她有她自己的想法,旁人無從知曉,而魚非池也沒有想過要讓蘇于婳受到什麼懲罰。
這隐隐也算得上是一場小場面上的七子之争,蘇于婳的落敗與魚非池的勝利就是結果,有了結果就可以,沒什麼必要非要趕盡殺絕。
真正行兇的人受到了他們應受的報應,就是好的。
曲拂的出嫁顯得草率簡陋,一國公主出嫁,沒多少嫁妝,也沒多少随從,燕帝看來是鐵了心地不準備把曲拂當回事,要的是榨取她最後的利用價值罷了。
魚非池沒有去看曲拂出城那日的場景,想來不甚好看,百姓對她沒幾分喜愛,不會有長街鋪紅為她慶祝的場面。
她隻是深刻地明白了,什麼是天家無情。
不能忘,曲拂畢竟是燕帝的親生骨肉。
對親生骨肉也能如此薄情,如此殘忍,誰人料得清,燕帝對他人會怎麼樣?
後來魚非池決定在某天離開南燕,離開長甯,與音彌生還有挽家兩位大人喝了一次酒,小挽瀾在席間一直不說話,顯得沉默安靜,此次不是因為老将軍對他嚴苛,而是他心情不甚好。
他不舍得魚非池,雖然他沒有說。
“幹嘛?等你長大了,再來找我玩啊,我給你找個好媳婦兒。”魚非池笑着逗他。
“哼。”他輕輕哼一聲,聲音沒有以前大,隻是悶悶地一聲鼻哼。
“要記得想我啊,不要忘記我。”魚非池笑道。
“誰要記得你?”挽瀾悶聲道,“醜八怪。”
“小醜八怪。”
“你才醜!”
“沒你醜!”
兩人小孩子賭氣一般地罵架看在大人眼中十分好笑,但魚非池卻有點難過,她是真的蠻喜歡這個小屁孩的,他多可愛啊,不是嗎?
如果那時魚非池知道此後的挽瀾會是那樣的結果,或許,魚非池會晚一點走,多陪陪他,多跟他說說話,多逗逗他,讓他的人生不至于絕望到那般地步。
隻是後來的事啊,誰能在當時看到結果呢?
那都是後來,很久很久以後,誰也無法預知的後來。
魚非池抱了抱小挽瀾,他的身子軟軟的,綿綿的,身上還有孩子特有的奶香味,跟他說:“我走啦,小醜八怪。”
馬車出城,挽瀾騎馬送他們送去很遠,是後來老将軍說不許再跟着,他才戀戀不舍地回頭,大大的眼睛裡噙滿了淚水,小臉繃得緊,倔強着不肯哭。
老将軍将他抱在懷中,他小臉埋在老将軍的兇口,眼淚一下子就落了下來,打濕了老将軍兇口的衣服,鼻翼一翕一合,抿緊的小嘴發出壓抑的嗚嗚聲。
我們的小大人再怎麼要面子死倔強,也總歸隻是個孩子啊。
那日燕帝站在東宮門口,看着空落落的宮殿,他想起那天音彌生進宮來跟他說:“不得傷他們分毫,讓他們平安出南燕,我答應你的一切要求。”tqR1
燕帝想不太明白,音彌生對魚非池極盡保護之能事,尚還能理解,為什麼他對石鳳岐也無半分恨意,明明是石鳳岐把他逼到這等地步的,不是嗎?
那個如玉剔透的世子殿下,有一顆世間少有的純正之心,正得從不讓任何邪物侵擾于他。
有個老人,一身土黃色的破衣,站在長甯城門口,取筆蘸墨,攤紙寫字,金勾銀劃:“《帝王業》七子第八篇·第五回·長甯事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