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遲歸的生命裡,情感是一種稀缺物。
他不愛這個世界,他隻愛魚非池。
然後萬分不易地,吝啬的他分了一點點情感出來給了南九。
一聲一聲的小師父他喊了那麼多年,兩個清俊的少年相伴一路,在所有人都覺得遲歸不過是平庸之資的時候,隻有南九對他用過心,哪怕隻是用心地教他武功。
可是這對遲歸來說,便是一種最為公平的對待,南九從來沒有把遲歸看作無為七子,又或者是把他看作多麼獨特之輩,南九把他看作最尋常的人,如同對所有人一般的尋常。
這樣的尋常于遲歸來講,卻是他最喜歡的。tqR1
換言之便是,如果跟着南九習武的人不是遲歸,是另一個普通人,南九也會那樣用心地去教導,遲歸感念他将自己看作尋常,不加任何區别對待,不要憐憫他,也不要贊美他,不要貶低他,也不要高看他。
隻是把他當遲歸,如千千萬萬人那樣普通的遲歸。
因為南九這樣的公平,遲歸便覺得,自己也不過是個普通人,正如他想要的那樣,成為普通人,泯然于芸芸衆生,就如同,曾經的魚非池所想成為的那種人,成為這世間再平庸不過的凡夫俗子,安安份份地過一輩子,天下什麼的,從來和他無關。
南九能讓他找到這種感覺,這種感覺讓他眷戀不已。
當南九的公平開始失衡,這對遲歸來說,是一種滅頂之災。
他唯二用心的兩人,齊齊偏向了石鳳岐,他受到的打擊是毀滅性的。
如他所言,他一開始,并不想殺南九。
是在南九徹底站在了石鳳岐那邊的時候,遲歸知道,他再也無法挽回南九,也無法得到南九的公平對待,這才徹底下了殺心。
遲歸吸了吸鼻子,哽咽着說,“《須彌志》中藏羽仙水的地圖是我放進去的,音彌生根本沒有藏過羽仙水,是我把小師姐和小師父他們引過去月牙灣那處的,那隻送信的獵鷹,是我早就下了毒的,那時候不過是毒發而已。”
“在那時候,我都沒想過要動手,我隻是知道,那時候你們已經開始懷疑我,我必須脫身,我隻想在那裡詐死而已。可是在去的路上,小師姐要挑一塊面巾,小師父毫不猶豫地選了青色,小師姐也欣然接受。青色是無為七子裡你的代表色。我便知道,我留不住小師父了。”
“小師父為什麼要這麼幫你呢,石鳳岐,你告訴我,你為什麼要一點點感化拉攏我的小師父?”
他說着說着眼淚飛快地流出來,淌過眼角,“我本來隻是讓許清淺去圍攻小師姐一行人,然後我就可以死在那處,許清淺會把我的屍體帶走,我都安排好了。結果我不得不改變計劃,我在湖底抱着小師姐一起死的時候,我真的很開心的,我終于可以,終于可以擁抱她,哪怕是用死亡的方式,但我從來沒覺得,我那樣幸福過。我甚至想過,不如就真的那樣死去好了,至少,我終于真的陪她到了盡頭。”
“我好嫉妒你,可以一直那樣擁抱她。”
“小師姐想趕在小師父用舍身蠱之前自殺,是我留住了她一口氣,給了小師父換她性命的時間。我知道,隻要小師姐有危機,小師父……小師父一定會救她,哪怕是死也在所不惜。但我一開始,真的沒有想過要殺小師父啊。”
“可是他為什麼要幫你,為什麼?”
“能讓小師姐過得更幸福的人,明明不是你啊,小師姐最愛的是什麼你還記得嗎?”
“是自由啊!自由啊!”
是啊,十年前的魚非池,要的從來都是自由啊。
是後來一變再變,一悟再悟,她甘心囚于須彌大地中,不再做天上的流雲和飛鳥,甘心折好羽翼投身洪流,為這個世界努力奮鬥。
但是遲歸還站在原地,還站在最初的地方,固執地相信着,他的小師姐總會回來的。
他的小師姐,從來對這天下沒興趣,她總有一天會明白過來,眼下這一切,都不是她真正想要的。
當他看到魚非池真心真意入紅塵,心甘情願進凡世的時候,遲歸不得不承認,他的小師姐走出了他的視線,去了别地方,她自己回不來了。
遲歸離開他固守了多年的原點,要粉碎這紅塵凡世,他恨這紅塵凡世誤卿眼,遮卿面,不見了曾經的舊日紅顔。
石鳳岐看着有些聲嘶力竭,抽泣不斷地遲歸,問他:“你是在後悔嗎?後悔殺了南九。”
他嗚嗚的抽泣便立時停止,淚水浸過的雙眼越加透亮:“後悔,怎麼會?我隻是覺得有些可笑,果然這世上的人,都愚不可及,無甚好愛。真要說後悔,不如說我後悔當初太過相信小師父。”
“死不悔改。”石鳳岐說。
“我為什麼要改,我沒錯啊,我就是不喜歡你們,不喜歡這個世界,不喜歡也是錯嗎?”遲歸無辜地看着石鳳岐,好奇地問道。
石鳳岐低頭歎笑一聲,雙手合掌輕擊:“遲歸,你真的是我此生見過的,最可怕的人。”
“人們總是喜歡将自己比不上的人形容為可怕,你是在承認你比不上我嗎?”遲歸笑說,可明明他臉上的淚痕都未幹,他奇特古怪的思維令人難以理解。
“不,你的可怕在于你的純粹。”石鳳岐起身,走了兩步,看着牆上的窗子,“你是一個最為純粹的人,所以你最為可怕。”
“除了非池以外,你沒有任何欲望。你不僅僅不在乎這天下,你還不在乎這天下之人,也不在乎任何其他感情。你安然地穿梭在衆生之間,卻與衆生從無關系,你用最無辜的原因,做下一場最深重的罪孽。你擁有一個無比獨立完整的思想,并且,隻有這一個思想,你無比清楚,并且堅定地知道你從頭到尾要的是什麼,于是你強大到無可比拟。就像一根筆直的樹,沒有任何旁枝末節。”
石鳳岐歎聲氣,看着遲歸:“而我們有。我們有親情,友情,大愛,小愛,欲望,貪婪,困頓,自私。我們有太多欲望,所有這些欲望,都成為了我們的軟肋,你毫無顧及地利用着我們的軟肋,利用着人性最柔軟,最善良的部分,将其化作你的武器,你讓我們死于自己的欲望。你隻用在幕後推一把,都不用親自出手。”
“你殺人于無形,亡國于無痕。我先前說錯了,遲歸,你的确是最懂得利用人性的。”
“但是遲歸……”
石鳳岐轉身看他,站在光明中。
遲歸拿眼睨他,漂亮的眸子靜靜地看着他,倒是很想聽一聽,他還能說出些什麼話來呢。
面對着這雙明明該是惡毒無比卻偏偏澄澈見底的眼睛,石鳳岐挽起一個微笑,目光平靜,還帶着些厚重的仁憫之色。
“但是遲歸,你若真的想要得這天下,你必須要有這些多餘的欲望。天下不是一個人的事,你太過純粹,純粹到你的世界隻有你和你小師姐兩個人,而天下,是很多很多人。你要去愛他們,也要去恨他們,要去管束他們,也要去引導他們,要去壓榨他們,更要去憐憫他們。”
“所以,你的失敗是注定的。”
遲歸不喜歡被石鳳岐如此看低,猛地坐起來,乖戾地笑着:“你現在是在跟我說奪天下之道嗎?别忘了,你可是險些敗在我手裡的人,如果不是因為有小師姐,你真的能赢我嗎?”
“那你為何不想一想,你小師姐怎麼就願意幫我,而不是幫你?你利用人性,而我尊重人性。隻有尊重了它,才能駕馭它,征服它。簡單粗暴地利用和毀滅,絕不是上道。殺人還誅心,更保況是用人呢?”
石鳳岐笑看着遲歸,“你身邊一無所有,真的是你自己不在乎所以無人幫你,還是從來沒有人願意跟着你這樣一個酷吏之輩,絲毫也不尊重他人的劊子手,就連被你救過的許清淺都希望我殺了你。一個人的力量,是無法征服天下的,而與千萬人共同進退,是我生于這亂世的榮幸。我與千千萬萬人為光明而努力,而絕非是以更加黑暗的手段來與黑暗相争。”
“我根本不想要這天下!你還不明白嗎?!石鳳岐,你以為我跟你一樣,對這天下看得上眼嗎?那不過是我的玩物,我随時可以捏在掌間,我為什麼要尊重,為什麼要在意?”遲歸高聲反駁他。
笑話,天下是什麼東西!
石鳳岐平靜地看着乖戾的遲歸,說:“天下,是我與非池的心血,是我們的夢想,是我們願意付出一切悲慘代價,哪怕化成血泥,也要扶住的蒼生。”
“可笑,那不過是你想要的東西罷了,你引誘了小師姐跟你走上同一條路,你怎敢說這是她想要的!”遲歸眼眶漸漸紅起來。
“不,遲歸,你隻是不肯承認,你已經追不上非池的步子,所以要把她逼回原處罷了。你殺盡了她身邊的人,不是為了讓她隻有你可以依靠,你是要折斷她所有翅膀,逼她走向你。你不會來找她,你在等她找你。”
“因為你知道,主動靠近她,隻會讓她逃離,隻有讓她選擇走向你。”
“而南九,蘇師姐,瞿如與商葚,葉藏與朝妍,還有我,甚至還有很多其他的人,都隻是你必須要折斷的她的翅膀罷了。”
“你要讓她身邊空無一人,隻看得見你,而你的手上,握着天下。于是,她隻能走向你,必須走向你,你會把天下給她,她想如何處置那天下你并不介意,那是你送給她的禮物。”
“你知道,她不将這天下一統不會罷休,更何況,你也不希望見到她在長命燭滅的時候死去。所以,你不在乎這天下,卻是要這天下的,因為,那是你唯一能使她走向你的籌碼,是你圖窮見匕之後的末路。”
“但是,我,絕不會,将這天下輸給你這樣的人。”
“還有,你真的以為,她要的,是這天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