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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七十七章 最好聽與最誅心

帝業 淡看浮華三千 3632 2024-01-31 01:12

  石鳳岐坐在院子裡的樹下,一個人理解着笑寒全軍覆沒幾個字的含義。

  于他而言,這四個字毫不陌生,每一個字他都認得,每一個字他都會寫,但當這四個字連在一起的時候,石鳳岐卻覺得,不能理解。

  于是,他耗費了漫長的時間,來理解這輕飄飄又沉甸甸的四個字。

  這個時間有多長,當從兒時開始講,幼時無玩伴,天生喜玩的年紀隻有笑寒一個朋友,跟他一起在泥潭裡打滾捉泥鳅,被玉娘逮住之後,玉娘會提着笑寒衣裳罵:“你是太子,有點太子的樣子!”

  笑寒便委屈:“他才是太子,娘,你偏心。”

  玉娘不說話,提着笑寒洗幹淨他身上的泥,換身漂亮的貴服,眼中有難過,有不舍,還有不得不為之的果斷。

  那是她的親生兒子,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血肉,說她那十多年間沒有心疼和憐惜,誰信?

  可以自由過活,自在成長的笑寒被圈在深宮之中,日夜提心吊膽,生怕哪日夜間便被人取了性命,說他沒有不滿和怨怼,誰信?

  忠字高于一切,高于生命,越過自身,成全老胖子與上央一場精心做了十多年的局,成全一個将來要一統天下坐擁江山的不世帝君,成全一場宏圖偉業。

  如此回想,方知殘忍。

  扼殺一個人原本的人生軌迹,他們卻無怨無悔。

  如此對比,方知自己殘忍。

  心腸已經越來越硬,目光已越來越高遠的石鳳岐,在“全軍覆沒”四個字擺在眼前時,方知自己此生虧欠他們母子的,何其之多。

  最痛心之處莫過于,想補償,也無處。

  他還記得有一回,禦書房中,他與老胖子聊天,問老胖子說,你讓上央背負這麼多罵名,成為毒手上央,卻不去替他辯解,辯解他是為了大隋,為了天下,你可有内疚?

  那時老胖子說:内疚?你可知為帝者此生要負多少人?你還年輕,等你也負一些人的時候,你便會知,内疚這種東西,帝君不能有,利益是靠均衡得來的,均衡的另一種說法便是置換,你想要大隋昌盛,國力強大,你就要犧牲其他一些東西,世間沒有白得的利益和好處。内疚的時候,你看看百姓,看看大隋,便不會覺得于心不忍了。

  當年石鳳岐還年輕氣盛,覺得自己無所不能,覺得自己此生不會負人,于是不能理解老胖子話語中的絕情。

  當他終于也開始負一些人的時候,他才明白,那是老胖子為帝數十年的經驗之談。

  大多數年輕人不太相信老人言,覺得他們迂腐守舊,思想頑固,講起來道理來又臭又長,萬般不可取,聽不進點拔之語,非要自己也吃一些苦頭,摔一些跟頭,才能領悟,哦,原來,早有谶語在之前。

  他試着像老胖子那樣,看看百姓,看看大隋,看看天下,或許自己也不會再覺得于心不忍。

  但他終究不是他父親,就像,他絕做不到以上央作基石,鋪一條讓自己上位的帝王路那樣,他也做不到視笑寒,林譽和玉娘的死為階梯,隻為成一場帝業。

  他做不到無視。

  感恩于他,尚有良知未泯,還懂人間生離死别之恨。

  這樣的想法一冒出來,便在他心間生了根,發了芽,汲取着他的難過與痛苦,迅速地茁壯成長,充盈滿他的兇膛。

  他坐在那裡一動不動,宛若無事,但已隻有一張皮,尚還保持着完整,内心肝膽俱裂。

  替他把這些裂開的痕迹慢慢縫合的人是魚非池,她在石鳳岐枯坐足足三個時辰後,終于走到他身邊。

  魚非池的雙手輕按在他的肩膀上,緩慢的聲音聽着舒适柔和,她望着遠方,慢慢地說:“是我沒有想周全,與你無關,如果你需要一個發洩痛苦的地方,可以找我。”

  石鳳岐說:“你是想把所有的過錯與罪孽都一個人背起來嗎?非池,我是那樣沒有擔當的人嗎?”

  “并不是,我隻是盼着,須彌能有一位好帝君,這位帝君偉岸光明,就像東邊旭日,也需要幹淨包容,就像東海之水,隻有這樣的帝君,才配得上這天下。”魚非池輕聲說。

  “你還記得吧,我跟你說過的,開國需狠,治國需仁。石鳳岐,不要丢掉你的仁,天下即蒼生,即百姓,要永遠愛他們,善待他們,傾聽他們的聲音,一粥一飯,一言一語,都是這天下的基石。”

  “我留下仁,你負責狠,是嗎?”石鳳岐問她。

  魚非池笑了笑,笑容釋然又解脫:“也讓我做一回紅顔禍水,禍害這天下,你再治好這天下,我們分工明确,配合默契,向來如此。”

  石鳳岐牽動嘴角,拉扯出一個類似笑容的弧度,擡手蓋住魚非池小手,掌心溫暖幹燥,他聲音堅定:“休想!”

  魚非池不再說話,隻是神色很悠遠,飄渺不定的目光不知看往何方。

  自南九離世之後,她便經常這樣走神,偶爾說着說着話,她便不知神遊去了何方,時常要喚上好幾回才把她叫醒,她總說沒事,石鳳岐問她也不說。

  不過是覺得那些事,是些小事,不用拿出來大家讨論,有答案最好,沒有答案,那也沒辦法。

  比如,那隻獵鷹是怎麼死的?黑衣人到底是誰?為什麼會出現?是怎麼知道自己那日會去取羽仙水的?那一群殺手為什麼不知疼痛?

  南九為什麼會死?

  魚非池她想,或許,她真的沒辦法再找到答案了,留給她的時間不多,不敢再有半點分心,于是,總是覺得遺憾。

  但跟南九的死相比,隻有一種遺憾敵得過這個,那便是在她在有生之年,不能使須彌一統。

  所以,其他的事,放放吧。

  事有輕重緩急,她向來理性冷靜分得清。tqR1

  她有些讨厭自己這樣理性冷靜,何不像個小女兒家抛下一切,隻為問個明白?

  畢竟,那可是南九啊,是她的命。

  但她到底,理性冷靜。

  若得閑,再徹查。

  怕隻怕,此生不能再得閑。

  大隋陣營中,對南燕堤毀之事最為痛心的人,當屬葉藏與朝妍。

  他們在那裡生活過多年,雖有一段時間厭惡燕人的懦弱無能,但是後來對南燕卻是尊敬倍至。

  他們二人,深知此事不能怨任何人,甚至怨不得韬轲,這天下之争,本來就會有無數的無辜之輩被牽連。

  他們也深知,這絕非是魚非池與石鳳岐想看到的,他們也會難過,會痛心。

  但是,生而為人,便有私心,這種私心源自于一個人活着時具有的脆弱的感情。

  他們知道這事兒誰都沒錯,錯在時代太亂,亂到人命輕賤如野草,難以處處被顧及,他們抑止不住的痛苦源自于自身的渺小,不能改變這一切,更不能拯救這一切。

  人的一切痛苦,都源于對自己無能的憤怒。

  他們頭一回,覺得這九五帝尊之間有關天下的鬥争啊,令人恐懼,令人遍體發寒,内心凄涼,他們竟再也尋不回,當年的小師妹和當年的石師弟。

  這種感受,是千千萬萬普通人的感受,是未站到高處,未體會過高處之寒的普通人,不能理解過的悲涼。

  寰宇浩大,他們隻是滄海一粟,小到根本不能與這瀚海亂世相抗衡。

  他們也佩服魚非池與石鳳岐,在經曆了那麼多的失去和絕望之後,仍能站起來,他們可以直面一次又一次的浩劫,一座又一座的屍山,一片又一片的血海,他們的内心何其強大,他們站在世間之巅,如此理所當然。

  普通如葉藏與朝妍,怕是早已崩潰放棄,根本不能承受這一切。

  他們兩個隻是旁觀,便已覺得不可忍受。

  當魚非池與石鳳岐找到他們,問,是否可以請葉藏利用起以前的财脈和人脈,幫着大半個已浸入洪水的南燕走出困境時,葉藏笑說:已經在做了,我們這些普通人,隻能做這些普通的事了,我們拯救不來這天下,我們隻能拯救身邊的人和事。

  他笑容中的悲傷與疏遠,刺痛着魚非池的雙眼。

  她痛到轉身不敢看。

  “小師妹。”朝妍叫住她。

  朝妍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像是要用很大的勇氣才敢說完後面的話,以前的她,何曾與魚非池這樣陌生過?

  朝妍聲音哽咽,放得輕柔,帶三分懇求:“小師妹,你能不能答應我,不管怎麼樣,讓瞿如與商葚活着。如果……如果到了你必須做出犧牲的時候,你念一念以前戊字班的好,你放過他們。”

  魚非池猛地擡起頭,唯恐淚水落得太快被人看見。

  “我不會讓他們有事的。”這樣的話,不知道魚非池她自己信不信,她曾那麼拼命想要保住南九,也未能成功。

  那麼瞿如呢,商葚呢?

  縱她拼盡全力,她能成功嗎?

  世間最好聽的情話,是咱們戊字班的人。

  世間最誅心的懇求,是求你念一念戊字班的好,放過他們。

  次日魚非池寫信,請瞿如與商葚退出此番天下之争,遠離軍中,這是她做過的最瘋狂的決定之一,被蘇于婳痛斥。

  商葚淡淡笑道:“你看,我說過,她比你高貴。”

  她望向戰場,神色淡然:“我不會離開的,瞿如也不會,如果我們也走了,她還能依靠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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