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帝的死訊,對軍中的意義重大。
老派的人相信,蜀帝一死,登位的必是許三霸許将軍,那麼依附于舊蜀帝卿白衣的新派就必定走向衰亡,并入許将軍麾下,許将軍又将是那麼手握重兵的人,他們這些老派的人就是開朝功臣,日後必将富貴。
但是如果蜀帝不死,就意味着許三霸死了,這些靠着許三霸大山的老派必會遭受清理,他們在軍中辛辛苦苦這麼多年,如何肯就這樣坐以待斃?
更何況許三霸也早就有密令,一旦事敗也不要讓卿白衣好過,誰殺入偃都誰就為王。
魚非池很聰明地選擇了放出這個消息,定住了老派的軍心,他們不大亂,石鳳岐也就暫時安全。
但是飛入石鳳岐手中的姜娘的信鴿卻并不能使他高興,就算有魚非池為他準備好的這個局,他也覺得心情沉重,他不知在偃都發生了什麼,竟會使得卿年喪命,溫暖雖生猶死。
他突然等不及,想趕緊回偃都看一看,他的兄弟怎麼樣了,他的非池怎麼樣了,是不是傷心欲絕,是不是很需要他。
白色缟素在軍中發放的時候,有人假惺惺地為蜀帝哀嚎,有人真情實意地為卿年難過。
石鳳岐心情不好,便發了不少酒下去,說是蜀帝已去,後蜀之哀,當敬後蜀三大碗,今日破一破軍規,軍中暢飲。
老派的人說他識時務,石鳳岐說以後請多提攜,幾壇酒下肚,暈得天昏地暗,當晚血光飛濺,軍中一片慘叫聲。
起兵變的人不是老派舊兵,而是石鳳岐這新派的人。tqR1
兵變這種事必須快準狠,不然拖久了就是個禍害,更不要提這裡還臨着蒼陵,若是不能快刀斬亂麻,讓蒼陵的人得了風聲趕過來,那便是真正的内憂外患了。
魚非池也是這樣的想法,所以才要穩住老派士兵的心,讓他們欣喜狂歡,放松戒備,使石鳳岐能一擊得逞。
那晚石鳳岐拖着未痊愈的身子殺了個酣暢淋漓,他自己也不知那日為何殺心大起,大概是因為卿年那個好妹子,也大概是為溫暖不值得,隻知那日,他殺紅了眼一般鎮住了所有人,一直殺到天明。
跟着石鳳岐的人都很信服他,他在戰場上的英姿足以令人敬仰,所以跟着他一起殺出去的士兵也很悍勇,新舊兩派的矛盾本來也就很是尖銳,此時厮殺起來,更是不留餘地,好在石鳳岐因為是殺了老派士兵一個猝不及防,又早作準備,倒是赢得上風。
石鳳岐割了老派幾十個将軍的腦袋挂在旗杆上,讓烏鴉野鷹啄食,看着慘不忍睹,他渾身浴血,對着老派的士兵厲喝:“君上未死,亡的是後蜀長公主殿下,這些人詛咒蜀帝,其心當誅,其罪當斬!”
“許三霸犯上作亂,已被君上斬去首級,抄家滅族,君上振我朝綱,揚我軍威!”
“蜀帝萬歲!吾皇萬歲!”他振臂高呼,這是他替卿白衣争來的權與人,他不需要這些人的敬仰,他需要這些人知道,以後要效忠于誰。
軍中山呼:“吾皇萬歲!”
個個都知道這隻是一個幌子,他要除了老派将軍才是正事,但是老派沒了将軍便是群龍無首,又被那已被啄得面目全非的幾個腦袋吓住,一群人竟無人敢生起反抗念頭,石鳳岐之算是立了一次大軍威,再加上以前的戰功赫赫,他徹底拿下了這些人。
由此日起,軍中統一,無新舊之分,無黨派之分,徹底歸一,石鳳岐與魚非池用兩個月的時間,完成了别人或許要用五年十年才能完成的事,付出的代價也是慘痛的,沒有人願意用卿年與溫暖換回這樣的勝果。
與此同時,偃都正準備為卿年舉行葬禮。
她值得國葬這樣的厚禮,她是後蜀國最令人驕傲的長公主,哪怕無人知道她是因何而死。
那日城門大開,難民被強行驅逐出城,不管是何緣由,都不得再留在偃都城中,有人告訴他們蜀西已經太平,蒼陵胡虜被趕出了後蜀,他們可以回到自己的故土了。
但凡是不願意走,又說不出理由的,魚非池沒有一點點仁慈,盡數捆綁起來丢進了一個大坑中,要麼走,要麼亂箭射死。
這裡面不知藏了多少許三霸的走狗,魚非池不可能讓他們再繼續逗留在偃都城中,不将他們殺了隻将他們趕走已經是天大的仁慈。
而蜀帝的死活始終成迷,要造成這樣的迷局是很困難的,畢竟那日魚非池沒有想到許三霸的後手如此之毒,強行制造蜀帝的生死之迷費了她很大的勁,不能讓偃都城的人摸到蜀帝生死的真相,畢竟防備不住會不會有人往軍中送信,甚至往商夷國送信。
如果商略言知道,蜀帝未死,溫暖死了,天曉得那個瘋子會做出什麼事情來。
魚非池又不知道石鳳岐要用多長的時間來處理完軍中的事,才能定得下軍心,隻好把時間一拖再拖,拖到魚非池自己的身子都快要熬不住,幾次站着都能睡着。
這樣的迷局讓不少埋藏得很深的人浮了出來,魚非池抓住一個殺一個,并不講什麼規矩道義,暗殺明殺層出不窮,許家在偃都作威作福這麼多年,天知道他有多少人脈是挖都挖不出來的。
卿年長公主的國葬讓他們以為卿白衣已死,他們迫不及待地跳出來,迫不及待地認新主子,雖然未看到許三霸,但去許三霸的府上問問風聲總是可以的,魚非池便在許三霸的府上設了局,來多少,砍多少。
有人說魚非池牝雞司晨,一個外族之人竟敢在後蜀國都大放厥詞,濫殺無辜,魚非池并不解釋,由着他們罵破天去,她沒時間也沒精力去理會這些聲音,好在石鳳岐當初留下的那些朝臣都是些懂事的,在這種時候倒給了魚非池不少支持與幫助。
最大的幫助是往蜀北之地送密信,這些老臣的話要比魚非池好用很多,蜀北是鄰着商夷的,為了以防商帝發瘋,魚非池要提前做防範,讓蜀北的大軍全神戒備,提防商夷國起事,他們沒有準備便無招架之力。
事情太多,若換一個人,不是魚非池,怕是不可能顧及得這麼周全,安排得這麼有條不紊。
卿白衣知道這些事他不宜出面,魚非池去操持他也很放心,他隻是每日陪在溫暖的宮中,看着她,與她說話,但誰都知道,溫暖什麼也聽不見,什麼也不知道,她沒有意識沒有知覺,被關一個黑盒子裡,隻有一口氣被金針鎖在喉中。
有一日晚上他去看卿年,魚非池正坐在靈堂中為她守頭七,見到神色憔悴胡子拉碴的卿白衣時,本想起身行禮,卻覺得自己站起來都累,幹脆便坐在上,對他說道:“不管是卿年,還是溫暖,都不會想看到你這落魄的樣子的。”
“也就這幾日了,等石兄回來,我知道我該做什麼。”卿白衣說。
“你不怕他别有用心嗎?現在軍中大權盡歸他手,你不怕他變成下一個許三霸?”魚非池問他。
“他若是想要這帝位,我送給他便是,他何必如何如此麻煩?”卿白衣說,“我什麼都沒有了,沒什麼好失去的,唯一有的,隻怕……隻有他這個兄弟了。”
他手掌輕輕撫過卿年的棺椁,棺椁還未合上,他看着卿年的樣子溫柔而專注:“小時候,她很頑皮的,我去哪裡她都要跟着,鬧得我連去賭錢都不敢,怕帶壞了她,我這個妹子啊……”
他說着,眼淚滴在卿年臉上,魚非池放下手中的錢紙,默默地退了出去,讓卿白衣陪着她。
等到城中難民盡數出城,一切都安排好,偃都城恢複甯靜,卿年長公主的棺椁慢慢擡出了王宮。
她躺在那一方小小的木盒子裡,再也睜不開眼睛,為她送葬的人之中有音彌生。
他是南燕世子,本不必如此,甚至不能如此,但魚非池并不阻攔,卿年為他而死,他心有愧疚想為她做一些事情,并無不可。
那一日,幾日不曾露面的蜀帝也出現,一身龍袍,面容肅穆,他在這些天裡承受了太多的失去,不知要何時才能恢複過來,也有可能,再恢複不過來。
當他穩穩走過長長的走道時,他似換了一個人,再也不複當年風流灑脫的卿白衣,他的眼神落寞而哀傷。
百姓私語,原來蜀帝未死,那日王宮前的一場厮殺隻是為了除惡賊,殺三霸,原來他們以為的仁慈懦弱的君上,其實是一個手段非凡又能隐忍的明君。
卿白衣似聽不見這些聲音,他目光始終看着棺中的妹妹,又燙又痛的眼中早已流不出眼淚,隻是看着他這樣年輕又美麗的妹妹啊,依然心痛得無法解脫。
當陵墓斷龍石落下,将她永遠地關進那一座石墓中時,魚非池慢慢合上眼睛,不忍再看。
回宮的時候,魚非池聽到卿白衣有一聲低喃,那聲破碎得如同深秋裡的飛絮――
“我本是……人間風流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