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世人。”
那似來自古老遠方的神秘聲音響聲,古拙厚重。
“我死了,你開心了?”并不存在的魚非池卻在說。
“你覺得須彌是否會一統?”那聲音卻問道。
“必然。”魚非池“說”。
“那你覺得誰會成為須彌之帝?”那聲音又問道。
“石鳳岐。”魚非池“說”。
“你既覺得天下會一統,石鳳岐會稱帝,為何妄顧道義蒼生,自甘尋死?”
“我也有……我想守護的人啊,不止蒼生大地,還有我愛的人。”
“一人性命豈可與天下蒼生相比,如此自私,當初吾不該選你。”
“自私?那你自以為是地給了我一個我不想要的人生,帶我去了一個我從一開始就排斥的世界,等我終于接受這一切,愛上這一切的時候,你又要把他們全部毀掉,卻還要我笑着承受,不能言苦,不可抱怨,看着身邊的人一個個死去,不能拯救,不能挽回,你期望我深愛這一切,又期望我親手毀滅這一切,如果我是自私,那你是什麼?”
“我是天地主宰,定天道,寫輪回,扶蒼生,你所做一切隻是天道輪回,為蒼生寫命。”
“随便吧,我已經死了,就當我已歸途,到達盡頭了。”
“須彌未統,天下未定,你不可歸來。”
“你能把我怎麼樣呢?再給我一次輪回嗎?再讓我休驗一次紅塵之苦,曆經萬難,重寫開端嗎?不會了,再有一次,我必死在生之前,隻當從未活過。”
“你沒有死。”
“什麼?”
“回去吧,還不到你歸來之時。”
“你說什麼?”“你說什麼!”“我不要回去,你做了什麼!”
小姐啊,如果下奴不在了,你該怎麼辦?
她站在湖邊,全身濕透,頭發結成一縷一縷的,望着這片湛藍的湖水。
不時有人從水中冒出來,換口氣,又沉下去。
四周都是吵吵鬧鬧的人聲,吵死了。
我不難過,不難過,南九沒有死,我哪裡難過,你們不要吵。
“師妹,你已經站在這裡一天了,回去休息一下吧,師妹。”朝妍哭到快要斷腸,看着面如死灰,一動不動的魚非池,她拉不動,勸不動,她甚至不知道,該為她做什麼。
魚非池推開她,隻一雙眼睛死死地盯着湖面,看着那些魚躍龍門一般,時不時冒出水面的人,動也不動。
“石師弟,你勸勸師妹吧。”朝妍哭喊着。
石鳳岐讓葉藏把朝妍扶下去休息,自己站在魚非池身側,陪着她看着湖面,不見到南九,她不會死心的。
甯可她一輩子不要見南九,一輩子不死心。
不遠處躺着的就是遲歸冰冷的屍體,魚非池隻遠遠地看了一眼,眼神死寂,沒有情緒,對遲歸既無恨,也無愛,她分不出心來去想别人,她全部的心神都在等,等着南九。
“陛下,魚姑娘,真的找不到啊。”打撈的人戰戰兢兢地說。
石鳳岐剛要開口說話,魚非池在他前面,聲音堅定,語調還微微上揚,像是有些得意一般:“你們當然找不到了,南九沒有死。”
石鳳岐悲從中來,一口氣湧上喉嚨,險些輕呼出來,勻了勻氣,他才擺擺手讓人下去,示意他們繼續找,又輕握着魚非池的手,卻發現她指尖涼得如同帶着地府幽冥寒氣。
“非池,你看着我。”石鳳岐轉過魚非池近乎呆闆的身體,低頭看着她的眼睛:“非池,我們都知道,人有旦夕禍福,對不對?”
“對啊,可那跟南九沒關系,你不要想找到南九,你找不到的。”魚非池看着他雙眼說,那樣的眼神不知該如何形容,像是有堅定的信念,就像是她相信南九一定不會有事,也像是有絕望的死寂。
就像是她明知,南九已不可能再活着,卻不願承認。
她倔強着一個人不肯承認,所有人都已知曉的事實。
“那我們回去吧,不找了,南九肯定在某個地方活着,我們回去好不好?”石鳳岐緊握着她雙手,像是想給她那樣冰寒的雙手一些溫暖一般。
魚非池卻抽出了雙手,轉過身子繼續對着湖面:“不,我要在這裡看着,看你們失敗。”
轉眼,就有人擡了南九上來。tqR1
在水中泡得過久,蒼白的臉,烏紫的唇,長發濕漉漉,渾身滴着水。
魚非池閉上眼,這是她給自己最後的謊言,隻要閉上眼,就看不見,隻要看不見,南九就還活着。
南九沒有死,南九怎麼會死?
“陛下。”擡着南九的人不知所措地看着石鳳岐與魚非池,不知該怎麼辦。
“你們不要碰他!”魚非池突然尖叫出聲,聲音尖利得似要撕裂她的嗓子,穿透她的心肺,“放開他,你們放開他!”
她推開那幾個擡着南九的人,在水灘中緊緊抱着南九的身子,瘋狂地尖叫着:“走開,你們走開,你們不要碰他,他是我的,我的南九,你們别碰他!”
她一個人抱着南九坐在那裡,不許任何人靠近,像是憤怒的母獅子,保護着南九,任何人都不能靠近他。
她輕輕晃着南九的身子,像是說着夢話,反複地低喃着:“南九啊,你起來跟我說話,南九你起來,你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你隻是睡着了對不對?”
“為什麼會這樣啊,南九,你快起來告訴我,你不管我了嗎?沒了你我該怎麼辦,南九你舍得我被人欺負嗎?舍得我受苦嗎?你不能這樣,你醒過來啊。”
“你生我的氣了嗎,我保證我再也不兇你了,好不好?我錯了,我錯了南九,你原諒我,你不要這樣懲罰我,醒過來啊南九,你醒來我給你道歉。”
南九靠在他懷裡,再也沒有了音訊,他右半邊臉是絕色無雙可傾國傾城,他左半邊臉是奴字烙印卑微一生。
她虛弱無力的雙手甚至無法晃動南九的身體,隻于事無補地拉着他兇前的衣襟,聲音很輕,沒有悲憤,隻一聲聲問,南九,發生了什麼,你起來告訴我,别人說的我都不聽,你親自來告訴我。
不要再吓我了南九,你是不會離開我的,全世界的人離開我,你都不會離開我的。
她晃着晃着,從南九兇前掉出一雙鞋子,一雙普通的黑色布鞋,濕嗒嗒地跌落在地,濺出了一片水響聲。
魚非池似是怔住,看着那雙鞋,莫名其妙地笑了一下。
這是她買給南九的,南九從來不穿鞋,是啊,奴隸的赤足和烙印,是他們的痕迹和象征,南九從來不敢穿鞋,也從來沒想過要把臉上的烙印遮去。
這雙鞋啊,買了很久很久了,好像是當年自己跟着司業他們下山的時候,與南九重逢,在金陵城的時候給他買的。
傻瓜啊,鞋子買來是穿的,不是放在兇前天天帶着的呀,南九。
南九有一雙好足,潔白瑩潤,他若不是奴隸,他當是天下最最有名的美男子,他的每一處,都這樣的好看,這樣的漂亮。
魚非池拖着快要倒下的身子給他穿上鞋,用了許多力氣想給他穿上,可是南九的身子在水裡泡了整整一天,浮腫發漲,那雙本是很合腳的鞋子怎麼也穿不上,怎麼也穿不上。
她死死地抓着鞋子,往南九腳上套着,自言自語道:“南九,穿上鞋子你就不是奴隸了,你從來不是奴隸你知道嗎?你是我的親人,我的兄長,我的朋友呀。我們說好了,等須彌一統了就廢除奴隸制,讓這天下再也沒奴隸,我們要一起努力啊,我是為了你,才想做這一切,你怎麼能半途而廢抛下我呢?”
魚非池很用力很用力,可是那雙鞋都隻是挂在南九的腳尖上,穿不上了啊。
她隻覺得她頭痛到快要裂開,眼淚都是無意識的,就那樣無端端地,自然而然地,瘋狂不止地,拼命地流着,怎麼都不肯停,就像南九怎麼都不肯醒。
南九睡在她懷中,再也不會醒。
魚非池的天,塌了一半,遍地殘垣。
她終于握不住那雙鞋子就像她握不住南九,伏倒在地哭到失去聲音,連顫抖的力氣都不再有,隻像個癱瘓的人倒在那裡。
“非池,你還有我在,南九對你的那份愛,我會替他背負,我會一起給你,非池,你看看我,我還在這裡。”
石鳳岐捧着她的臉,讓她看着自己,可是石鳳岐入眼所見的,隻是魚非池滿是淚痕的臉,還有噙滿淚水晶亮的雙眼。
“你給不了,沒有人給得了,石鳳岐你不懂,他是我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唯一的。”
“我懂,我知道南九對你來說,意味着什麼,可是非池,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你不在了,我該怎麼辦呢?我們是這世上唯一懂對方的怪物,沒了對方,另一個算什麼呢?沒了你,我算什麼?”
石鳳岐擦掉魚非池臉上的淚水,自己卻忍不住紅着眼眶:“非池啊,活着是一件這麼不容易的事情,要活得好,才對得起那些沒有機會再活着的人啊。南九不會想看到你這樣的,他拿命換回來的小姐,怎麼可以活得毫無生機?非池,如果有一天你為我而死,你希望我怎樣活下去?”
魚非池看着他,聲音沙啞:“我希望你長命百歲,平安喜樂,肆意逍遙,可是我做不到啊!石鳳岐,我做不到啊!”
她聲嘶力竭地呼喊着,她做不到啊!
她沒辦法接受南九已死的事實,也沒辦法在失去南九之後還活得像以前那樣啊。
她好不容易從廢墟裡站出來,決定勇敢地面對這慘淡的人生,決定重新活得沒心沒肺就像當初,決定保持鮮血的滾燙,繼續與命運決鬥不會輕易低頭,可為什麼上天要再次奪走這一切啊?
為什麼要再次把她打入黑暗,打入地獄?
為什麼再次讓她領教命運的殘酷和玩笑,為什麼一定要讓她變成冷血的魔頭才肯罷休啊!
為什麼啊!
“沒關系,非池,沒關系的,如果上天一定要你沉入地獄裡,我陪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