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日過去後,司業們給學院去了封信,聽說信中是寫着查到了的羽仙水的事,魚非池也沒去翻,他們有他們的事,自己不必跟着摻和。
五人沒再圍着大桌子,提了那壺杜康酒來到小院中,就着月光暢飲。
那壇杜康酒味道極好極好,好過以往魚非池喝的任何一杯杜康,比以前在學院裡的時候,艾幼微那些杜康酒要好一百倍不止。
入口柔,一線喉。
酒喝到一半的時候,艾幼微像是喝高了,上了頭,興緻盎然地拉着石鳳岐說:“你知道這酒有什麼來曆嗎?”
石鳳岐一邊招呼着魚非池,一邊笑答:“不知,司業可是要講講?”
艾幼微嘿嘿一笑,神秘兮兮地說道:“我跟你說啊臭小子,這酒可是不得了,在無為學院的後山埋了起碼有幾十年了。”
“這麼久?”石鳳岐驚詫一聲。
“當年我初上無為學院的時候,跟老教他們打賭,我們賭每一屆七子,各挑一人,賭的是看誰得這天下,誰賭中了,誰就能喝這壇酒。幾十年過去了,沒一個能一統天下,這酒就在後山一直埋着,埋到今日。”
艾幼微晃着杯子裡的清酒,清酒浸着月光,溫柔地起着月輝。
石鳳岐笑一聲:“那此屆七子,你們是如何作賭的?”
“我賭非池,老教賭蘇于婳,老授嘛,嘿嘿,他賭遲歸。”艾幼微笑聲道。
魚非池舉手:“你們這麼看得起阿遲啊?”
老授慢慢放下酒杯,笑看着魚非池:“我們比你們這些學生多活了幾十年,看人的眼光比你們毒辣。”
“所以你們早知道阿遲的了不起咯?”魚非池笑一聲。
“他擅藏能忍,厚積薄發,這樣的人,早晚會成大器的。”老授慢聲道。
魚非池聽着笑笑,沒再說話,遲歸的厲害,她已經有過見識了。
“可如今天下還未一統,你們怎麼就把壇酒開了呢?”石鳳岐問道。
“是啊,如今天下還未一統,我們怎麼就急着開了這壇酒呢?”艾幼微卻也反問,未得石鳳岐回過神來,艾幼微一手刀打在他脖子上。
石鳳岐眼前一黑,倒了下去,艾幼微一邊摸着自己的手,一邊說:“還好我手快,不然以這臭小子現在的功夫,我還真不一定能偷襲成功。”
魚非池目瞪口呆,咽下嘴裡的半口酒:“司業啊,當年石鳳岐在學院裡對你們多有沖撞,你們也不至于記仇到今日吧?”
艾幼微氣得抓起桌上的筷子就沖魚非池丢過去:“在你眼中,本司業就這麼小心眼的人嗎?”
“唔……差,差不離?”魚非池小聲地說,默默地看了一眼石鳳岐,可憐,碰上了這麼愛記仇的司業,當真是可憐。
艾幼微卻隻是看着魚非池發笑,沖她招招手,讓她坐過去捱着自己。
魚非池挪過去,巴巴兒地挨着司業坐好,笑眯眯地說:“司業你别難過,人嘛,總有一死,早晚得死是吧,我都不難過,你難過個什麼勁兒?”
艾幼微提着魚非池耳朵,揪着她耳朵通紅:“你就這麼不惜命?”
“惜啊!我最是惜命不過,可是眼前這不是沒招了嗎?”魚非池笑着笑着就流出眼淚來,“誰不想活着啊,我跟你講啊司業,我可喜歡石鳳岐了,我想陪他一輩子,一直變成老太婆,醜八怪,可是司業,這不是活不成了嘛,活不成就得認命,死得開開心心地死,别讓他擔心,你說是不是?”
“你知道我們三個為什麼下山嗎?”艾幼微笑看着她,擦掉她臉上的淚水,不管她長大多少,在艾幼微這裡,她永遠都是那個十四歲的,愛調皮搗蛋,愛胡作非為的小姑娘。
魚非池笑着說:“不是來查羽仙水的事,順道給我送終來了嗎?”tqR1
“你不能死。”艾幼微突然說。
魚非池一怔:“什麼意思?”
“所有人都可以死,無為七子裡,韬轲死得,蘇于婳死得,遲歸死得,甚至石鳳岐也死得,唯獨你,不能死。”
艾幼微陡然換了一種氣勢,嚴肅沉重,睿智的目光凝視着魚非池,“因為你是遊世人,普天之下,誰都能死,唯遊世人不可以。”
“不就是個靈魂穿越的異類嗎?有這麼重要?”魚非池笑一聲。
“丫頭,你根本不知道你此身所系的,是什麼。”艾幼微看了眼老教與老授,目光越見慈愛,如同看着自己的孩子,“你以為我為什麼要開這壇酒?因為,你必須赢,你一定會赢,最終一統天下的人,一定是你。”
“艾司業……”魚非池往後退了些,有些看不明白艾幼微和兩位院長的眼神,她覺得,他們的眼神很瘋狂。
艾幼微一把抓住魚非池的手腕,另一手掃掉桌上酒水與殘羹,将她放在桌上盤膝坐好。
“艾司業!”魚非池掙紮了一下,内心有些恐慌,“艾司業你們要做什麼!你們放開我!”
“丫頭,誰都可以死,我們也可以死,你不能死。”艾幼微的眼神堅定且決絕,緊緊抓着魚非池的手腕,捏得魚非池手腕像是要斷掉一樣。
她剛想推開艾幼微的手,另一隻手腕卻被老教院長抓緊,後背貼來老授的雙手。
三股溫暖的氣流在充盈進她體内,她定在那裡動彈不得,恐慌的感覺越來越大,漫過她心頭,她徹底害怕,卻隻能放聲大喊着:“艾司業,你們放開我!放開我!你們要做什麼!石鳳岐你醒來啊,石鳳岐!蘇師姐!”
好像是三股最輕柔最溫暖的力量将魚非池的心髒包裹住,那些針紮般的疼痛,連綿不絕的心絞之苦,都得到了緩解,好似那些溫暖的力量有着愈合一切的神奇能力,可以縫合魚非池内心所有的創傷,将所有的傷痛,都撫去,都抹平,還她一顆強壯的心髒。
“石鳳岐!石鳳岐你醒醒!”魚非池知道喊不住艾幼微,隻能拼命地喊着石鳳岐,盼着石鳳岐能阻止他們。
魚非池又不傻,當然知道艾幼微他們在做什麼,她不要讓他們三個的死換自己活下去,她受不起這樣的恩賜與厚愛,她無福消受。
她跟老天爺做了一場賭,她賭上天不會讓她死,可是她沒有想過,最後的賭局會迎來這個。
這樣的赢面,哪裡是她想要的?哪裡是她敢要的?
她不賭了,死就死吧,老天爺你赢了,我一個凡人的胳膊擰不過你的大腿,你赢了,你赢了,你赢了還不行嗎!
求求你放過他們,我認命,我甘心赴死,再無怨言!
“司業,我求你們不要這樣,弟子不敢,弟子不敢啊!司業!”她的哭聲撕心裂肺,比自己快要死的時候更加難過痛苦,沖涮而下的淚水像是斬不斷的瀑布,她整張臉上都浸在淚水中。
可是司業們不理她,像是聽不見她的哭鬧聲,看不到她心碎欲絕的難過,如同她的瘋狂掙紮隻是一副無聲靜止的畫,他們漠然輕視,不看入眼,不聽入耳。
“石鳳岐……石鳳岐!”
石鳳岐眉頭一皺,醒轉過來便見這一幕,看到魚非池滿臉是淚,看到艾幼微與兩位院長如同入定。
“阻止他們!石鳳岐,如果他們因為我死在這裡,我一輩子都不會原諒我自己,把他們打開!”
魚非池像是看到了希望一樣,高聲喊着,蘇于婳在一邊已經站了很久了,并沒有出手的準備,是啊,蘇于婳怎麼會出手阻止?
“司業,你們這樣非池會内疚一輩子的!”石鳳岐雖然比任何人都希望魚非池活下去,但他絕不敢讓學院裡三位長者的命來換魚非池。
他剛要出手,卻聽到艾幼微的沉喝聲:“你以為我們是在救她嗎?我們是在救須彌!在救蒼生!”
“你以為,我們三個會為了一個普通弟子耗費一生功力嗎?我告訴你,今日我喝了這壇酒,你們就必須要赢到最後!讓開!”
艾幼微空閑的那隻手一擡,将石鳳岐遠遠震開,震得他吐出一口血,不能靠近半點。
“非池丫頭,你不必覺得抱歉與内疚,我們并非在救你,你隻是一個載體,我們救的是須彌的未來與希望,根本不是你!如果遊世人是别人,我們也會去救,這個大陸,需要你所承載的力量!跟你本人并無關系,你記好了,我們救的,隻是遊世人,從來不是魚非池!”
艾幼微雙手一并,直貫魚非池全身的柔和内力将她輕輕托起在半空,流轉在她身體四周的薄薄金色光線時隐時滅。
三位司業的武功有多高,内力有多深厚,不言而喻,雖然艾幼微時常會說不願跟南九正面相對,免得輸了丢面子,可是他多活了那麼幾十年,他體内渾厚的内力絕非南九可比。
三股力量同時彙聚在魚非池兇口之時,魚非池隐約聽到一聲野獸的清嘯之聲,像是從她腦海深處發出來的一般。
随着這聲清嘯聲,她猛地睜開眼,像被這聲音震傷,口鼻之中溢出血絲來。
她好像看到了初成七子的那一天,艾幼微親手給她換上代表着七子老六顔色的藍色中衣,可是自己因為生他的氣,還别過頭去不理他。
那天,他們七個換上七子袍服之後,無為學院的司業與副院長,齊齊落跪,跪在藏書樓之前,向他們行禮。
那時候,鬼夫子說,他們貴為無為七子,是這天底下最尊貴的身份,見帝王都可不跪,學院的司業們也将低他們一頭,為他們辦事,成他們大業,七子叫他們去死,他們亦不可皺眉,必要赴死。
魚非池那時候不敢受艾幼微一拜,拉着他要把他扶起來,艾幼微卻從此沉默,尊她為七子,至高無上。
如今,他們真的來赴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