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鳳岐陪隋帝看了大半天折子,一直到了晚上才回去,倒也覺得看這些折子的時候,他的頭并不會發痛,也沒有頭暈的感覺。
這倒也是怪事了。
晚上他梳洗完畢,自然而然地伸過手放到旁邊,像是等着什麼人把帕子遞給他一般。
再看旁邊,依舊無人,隻有一盞豆燈靜靜地亮着。
石鳳岐慢慢收回手,看了看自己手心,疑惑着自己醒過來之後,總有這麼多奇怪的動作。
就好像,他身邊以前總有人在,而他習慣了這樣一個人。
他剛剛開始想這些事,眉頭又皺起,頭又痛起來。
他搖搖頭,讓自己不要多想,就上了床去歇息。
倒在床上,他莫名又發現,自己隻睡了這床榻的一半地方,裡面的位置空留着。
他移過身子睡到中間,卻覺得怎麼也不對勁。
迷迷糊糊間他睡着,翻身之時手伸過去,像是想抱住什麼東西似的。
猛地睜眼,他手下空無一物。
而他可以一萬個确定,自己以前絕沒有養成過要抱着什麼物件才能入睡的毛病,也确信自己并不是一個喜歡睡覺不着衣的人。
他看着自己赤裸着的上身,緩緩坐起來,覺得這一切,太不對勁了。
這裡的一切都不對勁,少了什麼,具體是什麼,他又說不上來。
窗外有人影閃過,石鳳岐慢慢躺下去,撿了床頭一張紙揉成紙團,往豆燈打去,熄了燈,外面的人影也悄然退去。
石鳳岐冷笑一聲,披了外衣從窗子裡跳出去,一直上了屋頂,果然看到有人在他屋在面盯着!
這裡是隋帝下榻的行宮,他是一國之君,九五之尊,而自己是隋帝的兒子,大隋的太子,誰敢在這種地方前來監視他!
除了隋帝,不會有别人!tqR1
他為什麼要這麼做?
夜色中他看到豆豆又提了食盒悄悄離開,石鳳岐眉眼一挑,悄無聲息地跟上。
豆豆來到魚非池這裡,有些難過地說:“今日我被上央先生說了,他以後都不讓我再來看你,所以今天晚上我來跟你悄悄說一聲,對不起魚姑娘,都怪我沒用。”
魚非池看着難過的豆豆好笑,隻說道:“那你就不要來了,的确太危險了,讓隋帝知道,怕是要對你不利。”
“可是魚姑娘你身子還沒好,要多吃點好的補一補的。”豆豆把食盒裡炖的各種湯湯水水拿出來,擺在桌子上,說:“我知道魚姑娘你喜歡吃這些,所以特地給你做了送來,以後你可就要自己辛苦了。”
“豆豆有心了,不過我真的沒有弱到連吃飯都要靠人喂的地步,你不要總是擔心我。”魚非池說。
他們都很擔心魚非池,豆豆,南九,遲歸,他們每一個人都知道魚非池這表面上的堅強有多虛僞,也知道魚非池的内心已是千瘡百孔,可是她就是不願意說,不肯讓人看見。
她都已經習慣了堅強,不再适合軟弱。
兩人正說着話,外面的院子裡傳來吵鬧聲。
石鳳岐看着眼前這二人,眉頭擰得更厲害:“南九?遲歸?”
“你來這裡做什麼!”遲歸喝問道,“小師姐不想見你,你走!”
“小師姐?”石鳳岐對這個稱謂很陌生。
遲歸一怔,又旋即苦笑一聲,是啊,他不是來看魚非池的,他都已經忘記魚非池了。
“我是怎麼認識你的?”石鳳岐疑惑地看着南九,“我知道你武功很厲害,也知道你師承無為學院艾司業,艾司業從不收外徒,為什麼會願意教你?”
石鳳岐看着南九熟悉的面孔,卻記不起來與他相識是怎麼一回事,這在他身上從未出現過。
他總是記得每一個人,天下七國的人隻要是他打過交道的,他都記得清清楚楚,怎麼會不記得南九是如何認識的呢?
“還有你,你是戊字班遲歸,小師弟,無為七子老七,無為七子,無為七子怎麼會隻有六個呢?大師兄已亡,好像跟我有關,韬轲師兄與初止在商夷,初止好像身體還出了問題,怎麼出的問題,我為什麼不記得了?他以前是在西魏的,後來去了蒼陵,最後到了商夷,這些我都有印象,可是為什麼有些地方對不上?蘇師姐在大隋邺甯城,我在這裡,你是老七,那麼,老六是誰?”
“無為七子,十年一次,長命燭,艾司業,鬼夫子,學院……可是,老六是誰?”
“老六是誰?”
突然之間他頭疼難忍,痛苦得抱着腦袋靠在一邊的樹上,怎麼也記不起無為七子的第六個人是誰,而且一回想往事,也突然覺得有很多地方都是空白,怎麼都想不起來是怎麼一回事。
他越是用力去想,越是覺得腦子裡有萬根針在紮,痛得他不能思考。
遲歸看着這樣的石鳳岐,不知該笑還是該哭,他終于不能再與小師姐在一起了,可是小師姐呢?
遲歸回頭看,看到站在門口的魚非池。
魚非池卻看着痛得難以忍受的石鳳岐,面無表情,内心凄涼。
在他不再記得自己之後的,這是第一次與他相見,場面,卻不甚美好。
自己落魄狼狽得如同喪家之犬,他被痛苦折磨得連站都站不直。
“你是誰?”石鳳岐與魚非池說的第一句話。
他完全不記得這張臉,覺得陌生無比。
他看向魚非池的眼神,陌生,疑惑,不解,迷茫。
“公子!”豆豆連忙跑過去扶住他,又覺得這樣的問題他不該問,他不知道,他這樣的問題,是在往魚非池心中捅刀子,一字一刀,鮮血淋漓。
石鳳岐輕輕推開豆豆,忍着劇烈的頭痛,艱難地再問道:“你是誰?”
魚非池擡頭看着他,哪怕是他的腿有不便,他也依舊好看。
這樣熟悉的人,站在眼前,卻要把自己當成陌生人一樣的打量,疑惑,問自己是誰。
魚非池看着他,一萬句話在喉間,滾了又滾,滾得她喉嚨處微微有腥甜,腥甜漫過唇齒之間,在她已經不再飽滿豐盈的,顯得幹癟暗紅的唇線上,染成一道猩紅的顔色。
“你怎麼了?”石鳳岐見她嘴邊有血,走過去提起袖子就想去擦一擦,也覺得心頭很是難受,卻不明白為什麼難受。
他袖子提起來已經到了魚非池嘴邊,慢慢停下,疑惑地看着自己的手,疑惑着為什麼自己做這動作如此自然,然後他眉眼漸厲,喝聲質問:“你到底是誰?!”
魚非池擡起手指擦過唇邊,抹出一道刺眼的紅印子,塗在嘴上,像是最豔麗的口脂。
“石鳳岐,你竟然真敢忘了我。”她低聲說話,翕合的嘴唇帶着血味,看着石鳳岐,眼神狠厲。
“你叫什麼名字?”石鳳岐的眉頭越鎖越緊,内心甚至有些慌張,好像忘了她,是一件罪孽沉重的事情。
魚非池别過頭,不想再看到他這張臉,怕是看久了就忍不住說出來,也怕看久了,最後那一點點死撐着的堅強,都要碎成粉末。
她隻是慢慢轉身,想要回到屋内,給自己一些時間,可以冷靜下來,她需要好好想一想,她該怎麼辦。
石鳳岐卻一把抓住她的手,少年他疏朗的眉目細細看着魚非池,也看了看他握着魚非池的手。
以前他不是這樣孟浪的人,雖然他見多了女人,可是都保持着很好的距離,絕不會輕薄任何女子,但為什麼,自己握着她的手的感覺,卻這樣熟悉?
就好像,握過了千千萬萬遍。
他說:“我認識你,對不對?”
他的話帶些不确定,他記性一向不錯,雖說不能如老七那般過目不忘――對,他還記得老七可以過目不忘,但是他見過的人,都不會忘記。
他能确定自己從未認識過這個女人,也确定不知道她的名字,她的來曆,甚至确定這個人的臉,他連一面都未見過。
可是為什麼,一些奇怪的動作,自己會做得這麼順手?就好像做過很多遍?
而且她的表情為什麼這麼悲傷,為什麼豆豆的眼神也這樣難過,還有旁邊的南九,遲歸,他們看着自己,像是看着一個笑話?
這樣的表情,這樣的話,他問來隻是疑惑不解,魚非池聽着,卻像是心如針紮,痛得連呼吸都都會發顫。
他每一次熟悉的動作,每一個疑惑的眼神,都魚非池來講,都是一場萬箭穿心的酷刑。
反反複複之下,魚非池覺得,她應該不用等那十年之期了,她會立刻就死去。
她也很想說:“不,我與公子你隻是萍水相逢,并無情緣,公子誤會。”
這樣,他會一直不記得,他會過得很好,會有一個人幫着他鏟平天下,尊他為王,他不必死,也不必難過,他又是那個從來沒有認識過自己的,潇灑快活的石鳳岐。
但魚非池,不甘心!
或者她也可以說:“沒錯,石鳳岐,你以前很喜歡我,我也很喜歡你,我們互相喜歡得不得了,我們彼此為了對方各自退讓各自包容,我可以放棄自由,你可以不顧王權,我們隻要在一起就好,你說過很多很多動聽的話,我雖然總是裝作不在意,可是我都記得,所以,你記起我來好不好,我是魚非池,你的非池。”
這樣,他或許能慢慢記起自己,記起無為學院裡他們是如何相識,自己總是把他氣得上蹿下跳,記起他們兩個是如此一路扶持走過那麼多的不容易。
但魚非池,不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