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五四章
秋七月,晌午,京師,城東,皇莊。
形容有些枯槁的王振坐在一處樹蔭下面,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皇城方向,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隻有不時發出的歎息聲證明,他還活着。
這個皇莊不小,各色閹人、佃戶、禁軍之類的,為數衆多,但是這個院子裡,隻有王振一個人,伺候的小太監都在小院兒的外邊,沒有王振招呼,從來都不會主動踏入這裡一步。
之前并不是這樣的,可是自從王振因為錦衣衛的一個小卒子實名舉報,吃了挂落,在朝堂上被彈劾,讓金英直接坐穩了内廷第一把交椅之後,這種狀況才開始出現,落井下石,破鼓萬人捶,這些所謂的“人之常情”,在太監們的世界之中,格外的顯眼。
因為懶得看那些小太監的臉色,現在的王振似乎又回到了沒有自宮之前的年月,就連燒水泡茶,都要自己親自動手,個中凄涼,也着實讓人唏噓。
腳步聲從身後傳來,不輕不重,王振嗤笑了一聲,因為上火而顯得沙啞的嗓音裡滿是嘲諷的意味:“這午飯剛過,食盒也剛過收走,怎麼又來了?難不成想要嘗嘗咱家親手泡的茶不成?”
“大伴的茶,朕的确是很久沒有喝過了。”一個有些憔悴的聲音從身後傳來,聲音裡帶着一點兒感慨,還有一點兒凄涼。
正在那兒坐着的王振整個人就是一哆嗦,回過身來,看清了來人,咕咚一聲就跪在了地上,磕頭如同搗蒜:“老奴不知陛下前來,失了君臣本分,老奴罪該萬死,罪該萬死啊!”
朱祁鎮歎息了一聲,邁步上前,将王振扶了起來:“是朕自己要來的,怪不得大伴啊。”
王振瞬間被感動得一塌糊塗,眼淚刷刷地就下來了,看了看朱祁鎮的臉色,王振連忙用袖子擦去了臉上的淚水,紅着眼睛露出了一個難看的笑容。
拉着王振坐下,朱祁鎮自顧自地端起桌上的茶壺,給自己倒了一盞茶,一邊倒一邊感慨着:“前次和大伴這般坐着品茶,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吧?”
王振哽咽着點點頭:“是啊,有十一年了,自從陛下登臨大寶,老奴就再也沒給陛下沏過茶了。”
朱祁鎮歎了口氣,端起茶杯來喝了一口,眉頭瞬間就皺了起來:“大伴的茶水怎麼如此冰冷?下面伺候的奴才都在那兒?!”
直接将手中的茶盞摔在了地上,朱祁鎮回頭一聲怒喝:“來人呐,給我把伺候大伴的奴才帶上來!”
身後跟着的錦衣衛千戶當即應了一聲,帶着人就沖了下去,朱祁鎮扭頭看着王振,搖了搖頭,臉上顯出了一股凄然:“卻是委屈了大伴。”
“老奴戴罪之身,怎感言委屈二字?”王振匍匐在地,這一次卻是涕泗橫流,再也止不住了。
朱祁鎮歎息了一聲,将王振拉了起來:“大伴少待,朕為大伴出氣。”
說話的功夫,四個小太監被錦衣衛的士卒拉着,進了院子,直接摁在了地上,一個兩個臉上全都是惶恐神色。
“朕命爾等照顧大伴起居,為何連一壺熱水都不曾奉上?”朱祁鎮面無表情地看着四個小太監,聲音裡不見一絲波動。
四個小太監一聽這個,吓得渾身哆嗦,他們這些被發配在皇莊幹活的小太監,一輩子也見不到皇帝幾面,冷不丁還被皇帝問了話,怎麼可能不慌張?
一個小太監哆嗦着,剛剛張開嘴,想要回話,就被一個錦衣衛一拳砸在了後腦勺上,直接就把話咽了回去,皇帝心情不好的時候,需要的不是回答,隻是傾聽。
朱祁鎮的确不需要回答,他隻是看了看四個小太監,然後擺了擺手:“都拉出去吧,連着這個皇莊的管事,一并杖斃。”
五條人命,在朱祁鎮的嘴裡也不過是四個字兒的事兒,“一并杖斃”,已經注定了結局,四個小太監吓得想要張嘴嚎叫,直接就被塞上了嘴,拖了出去。
雖然同為太監,但是王振是不可能有什麼同情心之類的玩意的,生活在深宮之中,王振自己打死的小太監就不在少數,嗯,别說小太監了,明太祖那會兒,醫治太子朱标沒有成功,直接弄死的禦醫就不在少數。
“祖宗成法”如此,大家當然習以為常了。
而此刻王振的眼底,全是拼命壓抑着的喜意,皇帝現在是這個态度了,大概就是想讓他出去,接着執掌司禮監了吧?想到當初大權在手,力壓外朝群臣,就連楊士奇、楊榮這等大拿都要在他面前俯首的場景,王振隻覺着熱血上湧。
“改日,朕再派些有眼色的來罷。”朱祁鎮的一句話,直接将王振心頭的那股子喜意打消了大半,連他都臉色,似乎都灰暗了不少。
不過王振的精神随即就是一振,皇帝都開始想起自己來了,那麼,還需要在這裡苦熬的日子豈不是瞬間就少了很多了麼?
這麼想着,王振似乎也品出來了些門道。
金英的能力,自然是毋庸置疑的,哪怕覺得天老大皇帝老二,自己老三,地都要往後放一放的王振,也知道自己這點兒武把抄趕不上金英,沒有聖眷的支持,金英玩死他的方法能繞紫禁城兩圈。
可是吧,一把刀再好,也得合用才行。天下最鋒銳的刀太過沉重了,根本揮不起來,那麼就算拿在手中又有什麼用呢?還不如拿一把差不多的刀子,能夠運用自如,直接上去捅人呢。
而他王振,就是這麼一把“差不多”的“合用”的刀子。
“老奴多謝陛下記挂。”王振作勢又要跪下。
朱祁鎮擺擺手,止住了他的動作,從懷裡摸出一封書信來,這不是什麼朝廷的公文,反倒是南京錦衣衛傳過來的消息:“你且幫朕看看,此事該當如何吧。”
王振點點頭,小心地接過來,仔細一看,幹瘦的身子頓時就是一抖。
因為上面寫着,“楊戬東南沿海清掃倭寇流匪,戰果斐然,魏國公以嫡女下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