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楊尚荊轉過頭去,看着外面重新變得嘈雜起來的人群,擺了擺手,笑着說道:“黃仁安黃老爺子,本縣在到任之後,也是聽黃縣丞講過的,才學還是好得很的,當年本縣的能考中廪生的也就那麼幾位,這其中就又黃老爺子。”
這話說出來,站在他身邊的黃仁安就像喊一句“紮心了”,更像做出紮心了這個動作,當然,是對這楊尚荊紮心――這年月廪生算個毛,也就家裡的田地免稅,見着縣太爺不用跪着,不用擔心嚴刑逼供,走哪兒能挎着一把劍裝逼……然而有個卵用,他這一輩子最遠的旅行也就是去台州府府試,本地的基本都知道他黃老爺子這麼個人物,而哪怕是做裡正,也見不到官兒幾回啊,那些小吏看着黃家的聲勢,哪一個不得客客氣氣的?
至于做吏……但凡是有點兒夢想、有點兒錢财、不那麼鹹魚的秀才,都不會選擇,畢竟胥吏的地位着實堪憂,沒考中舉人,簡直是他這輩子最大的瘡疤。
可是外面的黔首們是不知道這裡面的細節的,文人之間的惡毒與攻心,在這個年月還是一種上層的遊戲,他們交頭接耳,嘀咕着:“說的是啊,據說黃老爺子還教出來過舉人老爺呢。”
“可不是,前年的範舉人,不就是應試之前,受了黃老爺子的提點,這才一飛沖天?”
“不藏私,還提攜後輩,這樣的人也算是德高望重的老裡正了。”
…………
聽着這幫人的議論,黃仁安心裡雖然還有些忐忑,但也長舒了一口氣,雖然那些都是鄉賢們常用的下注手法,和有望高中舉人的、剛剛中了舉人的後輩打好關系,單最起碼刷聲望沒問題啊,現在民心已經開始向他這裡聚集了,是不是意味着,楊尚荊隻是要和他、乃至整個黃家妥協一下?畢竟黃家也是有人在外面做官的……
可是他越聽楊尚荊說話,就越感覺不對勁兒:“而黃老爺子的為人呢,也是和黃家一樣,仗義疏财啊,鄉裡鄉親的有個頭疼腦熱,都是經常前去看看的,誰家有個急事兒,也能無償拿出些銀錢來,就是家裡的佃戶,收的租子也是十裡八鄉最少的吧?”
這年月鄉紳遇到泥腿子家裡有事兒,隻要不是像楊榮那樣不差錢、還想着刷點兒聲望的,基本都是跳着腳的高興,誰還會上門噓寒問暖呢?一個個地就差盼着這泥腿子家裡的壯勞力趕緊死絕了,這樣沒人耕種、交不起賦稅,就隻能把田賣給他們了,地主會善待佃戶?簡直……簡直就是童話,而且是傳說中的童話,隻存在于五百多年之後某些向往着特權階級的人渣的嘴裡、筆下。
所以說,鄉紳這個群體裡隻有單獨存在的好人,不存在整個階級的善良。
所以這會兒,底下聽着的老百姓裡面就有一些“知情人士”開始傳起來了當年黃家的一些往事,當然,這些身穿公服的知情人士,和李繼這個典史是沒有任何關系的,他們說話的意義,也隻是給旁邊的老百姓說一下,縣太爺這是被蒙蔽了:“這縣太爺在胡扯吧?這黃仁安啥時候給鄉裡鄉親的送過東西?”
“我家就在他家旁邊,前兩年小五子摔斷了腿沒法下地,家裡沒了壯勞力,黃家可是沒少要一點兒的租子,小五子的老婆帶着家裡的老爹下地,也沒種出來多少的糧食,那家裡的地,不都被黃家買去了?”
“這縣太爺前幾句話說的還不錯,可是這後面的話……怎麼越來越糊塗了呢?”
“嗨,說什麼呢,這縣太爺剛剛上任,能知道個甚,我跟你說,這衙門裡的人還不都是黃家的故舊?哪裡能說黃家一句壞話?”
“就是就是,看看縣太爺怎麼判吧。”
楊尚荊就是雙擊六六六,打人的最高水平不是什麼一擊緻命,而是舉高高之後再狠狠地摔下去,五百來年之後識字率比這年代文盲率都要高的社會,網上還總有人被帶節奏,那叫一個公知帶完五毛帶,五毛帶完公知帶,還被帶的不亦樂乎的,就憑他的功力,帶一帶這年月的民意節奏,還不是小菜一碟?
而旁邊兒的黃仁安聽了這話,差點兒沒直接暈過去,他也想雙擊六六六然後紮個心,不過想的是給楊尚荊紮六六六乘二次的心,把楊尚荊的心捅一個千瘡百孔,他第一次知道,民意還能這麼帶的。
這一上一下的,黔首們的心情就和那過山車差不多,前腳還是正派的大明好鄉紳,後腳就變成了欺壓良善的惡霸,這感覺……簡直了。
然後楊尚荊話鋒一轉,冷哼了一聲:“可是,人無完人啊,本官今日今時,算是痛心疾首!”
黔首們一聽這話,瞬間就驚了,這有什麼痛心疾首的,這簡直和說書的一樣,上來就丢包袱還是怎麼着?
隻聽楊尚荊繼續說道:“我大明以仁孝治天下,黃老爺子這一輩子可以稱得上一個‘仁’,但是,他兒孫不孝啊!黃老爺子如今已是七十有四,古稀之年,且不說黃家詩書傳家,定然精通我大明律法,想當初李典史在城南之時,當面宣讀過黃老爺子的罪狀,鞭笞五十,杖責一百,一個古稀之年的老人,能承受得住這般的刑罰?”
楊尚荊掃視四周,聲音裡滿是悲憤:“可是黃老爺子的子嗣呢?在李典史再度宣讀了黃老爺子的刑責之時,也未曾有人挺身而出,以孝道接下黃老爺子的罪責,他們是打定了主意,覺得本官會以仁、禮為先,放過黃老爺子,還是仗着黃老爺子年事已高,根本就沒把這大明國法放在眼裡?!”
楊尚荊說道這裡,臉上的表情簡直就是痛心疾首,反正這身公服質量上佳,透氣性好,也不算厚,他攏在袖子裡的左手用力往大腿上一掐,一雙眼睛還真就紅了眼圈了。
“這演技,不說拿一個小金人吧,也得給我個奧斯卡提名吧?”
虎目含淚的楊尚荊掃視全場,在心裡默默地念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