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知道楊尚荊要對黃家痛下殺手,就算有着“孝道”的大旗、“明律”的寶劍,李繼這個典史心裡也是一突突的,他可是知道,這黃家和張家是打斷骨頭連着筋的姻親,而且兩家還都有人在外面做官。
官場上可不是“道義”、“法律”這兩個概念就能解釋的通的,畢竟官字兩張口,道義法律怎麼解釋還要看當官兒的用哪一張嘴說,萬一黃家、張家勢大,直接秒了楊尚荊,那他這個典史也會跟着倒黴。
所以他在刑房看着曆年的案牍,也靜不下心來,幹脆起身奔着後衙去了,楊家的家丁一看是他,也沒多阻攔,畢竟這是忠叔吩咐了,這個典史在這段兒時間還是算自己人的。
這會兒楊尚荊剛剛胡吃海喝完,坐在樹底下捧着一本《禦制大诰》看得起勁兒呢,在明代,有法律效力的東西有兩種,一個是《大明律》,一個是《禦制大诰》,不過雖然同為明律,實際上還是有不同的,除了老百姓可以拿着後者抵罪、用後者裡面的一些理論整縣官兒之外,縣官兒也是可以活學活用的。
如果一個縣官兒想整人,那麼他從桌案上抄起來的執法依據一定是《禦制大诰》,同等的罪名,《禦制大诰》裡的刑罰少說也要狠上三成,流放變成砍腦袋也就是一句話的事兒,作揖伴着傍晚的陽光,走進來的李繼看清了書名,整個人的腳步都停頓了一下。
他又不傻,這縣尊是要把黃家往死裡整啊。
楊尚荊扭過頭來,看見他進來,哈哈一笑,就放下了手中的《禦制大诰》,坐直了身子:“典史前來,所為何事啊?”
李繼就有些忐忑地說道:“縣尊,繼此來實是放心不下,這黃家、張家兩家互為姻親,且都有人在外做官,據繼所知,正六品、從六品的品級總是有的,若是小懲大誡也便罷了,縣尊此舉明明是想給黃家來個斷根啊,這要是他們兩家在外為官的人驟起發難,火鍋不堪設想啊。”
聽了這話,楊尚荊差點兒沒笑出來,搖了搖頭,憋了口氣才說道:“典史隻管放手去做,莫說不過是正六品、從六品的小官兒,隻要不是京中六部的主事,正五品的官,本縣也是不懼的。”
自從五門七望這個檔次的門閥被隋唐兩代皇帝們不遺餘力地玩死,小地主階級登上曆史舞台之後,華夏的官場主題就漸漸變成了深沉和内斂的風格,做官的家世如何、官場上誰的後台是誰、誰的靠山在哪兒,都是影影綽綽看不分明的,在地方上做事兒的更是把自己的底牌捂好了,就等着合适的時候打出來一擊必殺。
官字兩張口,這個概念不光對老百姓而言有用,對官吏而言同樣有用,官場上的一些明的暗的潛規則,也是可以有多種解釋的,一旦把底牌亮出來,就算是藩王的世子都有一百種以上的辦法玩死你,五百多年之後信息大爆炸時代都是這個德行,何況交通通訊極端不便利的明朝正統年間?
所以這浙江官場上,除了三司的頭頭之外,知道楊尚荊底牌的絕對不會超過一掌之數,就是台州府的知府知不知道都是兩說,知道的也不會得罪人去瞎說,這幫縣衙的屬官除了從他的履曆裡看見“翰林編修左遷浙江台州黃岩縣知縣”之類的字樣之外,基本就是兩眼一抹黑的。
“有了縣尊這番話,繼心中也算定了。”李繼長出了一口氣,苦笑了一聲,心下稍定的同時,也很是激動,他知道,自己這是抱上大腿了。
他知道這種事情楊尚荊不至于開玩笑,官場上的傾軋無聲無息,卻是最為緻命,沒有足夠的把握,楊尚荊瘋了才會直接動黃家,同時把自己搭進去,而那個“五品官也是不懼”,更是一種宣言。
别看那些評話、演義裡面動不動就蹦出來一個什麼“一字并肩王”,再蹦出來一個“官居一品”,其實都是讓老百姓看着一個爽,明朝武将封爵最高也就國公,王爵得死後追贈,文臣裡面三師之類的全是榮譽加銜兒,除了彰顯一下聖眷正隆、地位崇高之外沒卵用的,六部尚書才正二品,握着票拟大權的内閣大學士不算加銜也就正五品的檔次!
楊尚荊之所以說動不了六部主事,那是因為六部主事加起來也就那麼幾個,誰的背後都有真正的大佬撐腰,絕大部分的六部政務都捏在這幫人的手裡,那才是真正的獨當一面、大權在握。
兩人正說着話,就聽見外面一陣喧嘩,一身泥土連公服都沒整理的劉虎直接撲了進來,咕咚一聲就跪在了地上,慌裡慌張地吼道:“縣尊,大事不好了,那城南黃家藐視國法,公然毆打我等,屬下帶了二十四個壯班衙役,被打傷了十七個啊!”
楊尚荊一聽這話,隻想揚天長笑三聲,他勉強壓住了心頭的喜意,一臉憤怒地問道,隻是眼中的喜意怎麼也掩飾不住:“那黃家可有何說辭?”
“回縣尊的話,隻說家中有人在外為官,不懼縣尊之令,又說明日黃家老太爺會來縣衙和縣尊說道說道。”劉虎跪在地上,低着頭答道。
李繼眯了眯眼睛,湊到楊尚荊身邊,低聲說道:“縣尊,黃家的老太爺今年九十二了,年輕的時候本地舉賢才把他推舉上去了,據說是在山東做過官的,不過隻做到八品縣丞。”
楊尚荊眉頭挑了挑,八品縣丞也就是個渣,尤其是明初缺人手的時候舉賢才推上去的那一撥,除了楊士奇之外剩下的沒幾個狠人,而且這個歲數,能有什麼故舊也早死幹淨了,畢竟大明朝這醫療水平和搞笑也沒差多少,然而就是這歲數……不好辦啊,離着百歲的人瑞沒差多少了,所以肯定是不能讓他上門來和自己說道了,他咳嗽了一聲,皺着眉頭,厲聲問道:“那黃家圍攻衙役之人,統共有多少人啊?!”
楊尚荊喊的是聲色俱厲,劉虎聽的是心領神會,跪在地上大聲答道:“回縣尊的話,慌亂之間屬下未曾看清多少人,不過影影綽綽的,怎麼也有個百來人吧?”
聽了這話,楊尚荊一臉的驚恐,大聲吩咐李繼:“這黃家糾集百餘人圍攻衙役,已然形同造反,本縣衙役人數不足,來人呐,取紙筆來,本縣修書一封,李典史辛苦一趟,連夜出城去海門衛求救,定要鎮壓暴民,還我黃岩縣一個清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