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九七章
藩王啊、親王啊一類的東西,無論擱在哪個朝代,都是讓皇帝很頭疼的存在。
因為他們的存在,可以在禮法和政治兩個層面上,給皇帝刷聲望的同時,起到穩定朝局的作用。
封建年代對于親情的看重,已經上升到了意識形态的高度上,皇帝隻要對那些有皇族血脈的親王啊、郡王啊之類的稍微嚴苛一點兒,士大夫立馬就會站出來噴皇帝殘暴不仁,你想啊,自己家親戚你都不善待,還指望你善待黎民百姓了?有句話怎麼說來着,“從小看大,三歲看老”啊!
不過唯一例外的是大唐的太宗皇帝、有史以來的第二位天可汗,雖然他殺哥宰弟還囚禁了他老子,雖然他身上還有渭水灞橋上白馬之盟的小黑點,雖然他……但是他還是個千古明君,這些小黑點兒絲毫不影響他的曆史定位。
那麼問題來了,是他真的用赫赫戰功掩蓋了自己的不是麼?顯然不是,李世民雖然很屌,但是離着秦始皇還差了幾十條街的距離,他能有這個定位,本質上還是因為,他是掌握了話語權的那幫文明人,也就是五姓七望下了注的皇帝,比如他的金牌打手程知節的老婆姓崔,比如他的金牌智囊房喬房玄齡的老婆姓盧,再比如他的鐵杆忠犬張亮的老婆姓李,再比如……
如果李世民成了昏君,那麼他們這些門閥望族,豈不是也成了有眼無珠的混賬了?這不符合人家清高裝逼的套路啊,所以在他們把秦始皇描繪成殘暴不仁、昏聩無道的昏君的同時,并不妨礙他們把李世民定位成千古一帝。
不過當今皇帝朱祁鎮并不是唐太宗,現年十八歲、馬上十九歲的他,還隻是個粉嫩的萌新皇帝,别說武功了,文治都是被大臣們牽着鼻子走的,剛剛想要自己下場,就被楊尚荊一拳給悶回去了。
所以他得善待親王,所以他得在藩王們給于謙這種外朝裡的死硬分子求情的時候,憋着氣點頭答應。
至于政治層面,就更好理解了,例子多得是,先不說周朝的分封制,也不說漢朝開國那會兒郡國并行制度,也不說明朝初期的分封藩王,那都不太明顯,而且還都有隐患,最明顯的實際上就是漢朝那會兒,把親王家的孩子抱過來繼位,這是血脈層面上的穩定劑,能夠迅速穩定住政局。
最有名的操作,就是霍光操作昌邑王劉賀登基這事兒,雖然劉賀這個皇帝之做了二十七天,雖然他做了廢帝之後成了海昏侯,但他的繼任者漢宣帝,順帶着也給他提升了一點兒知名度。
至于本朝太宗皇帝清君側,順手把君王也給清了這事兒,歸根結底也能歸結到這上頭來,因為朱棣也是朱元璋的血脈,還臭不要臉地打出了自己是馬皇後嫡出的招牌,再加上朱老四手段也狠,士大夫們一合計,也就把這事兒定性成了皇室内鬥,羞羞答答地就從了。
所以說,在本能上,朱祁鎮是厭惡藩王的,畢竟要是哪天權柄沒握住,直接砸地上了,下面的文臣武将嗚嗷亂叫要效仿霍光另立新君,他的下場,隻怕還撈不到海昏侯那個爵位,直接就蹬腿兒了。
所以在提到藩王的時候,軒輗這個提督一省刑獄的按察使,心情很是複雜,毫無疑問這是個大新聞,更毫無疑問,這是一把雙刃劍,一個操作不好,皇帝那邊想多了,大力反彈一下,可能楊尚荊連同他們都得敲出GG思密達。
換句話說,外朝這番動作,看着是要讓皇帝給楊尚荊點個贊,可是實際上……特麼的根本就不是那麼一回事兒,這是直接要和皇帝玩個友好互動,挾藩王以令皇帝,雖然現在的藩王都是弱雞,雖然皇帝看起來還是大權在握,然而……外朝文武勳貴加起來,也不差啊!
總之,這事兒不好弄。
眼看着軒輗的臉上露出了猶豫的神色,孫原貞幹咳了一聲,這才說道:“吾也知惟行的難處,隻是此事事關重大,須得浙江三司力推,朝中的衮衮諸公才好發力。”
這尼瑪……
軒輗眼珠子轉了轉,仔細看了看孫原貞和方廷玉的表情,這才重重地點了點頭,衮衮諸公啊,這四個字說起來輕松,可是他想想面對楊溥、張輔等一衆外朝文武大員的時候,就能感受到撲面而來的壓力。
“這奏疏,卻不知該如何去寫?”軒輗眯着眼,很是慎重地說道。
“老夫這便書寫一封奏疏,到時候還請惟行用印。”方廷玉笑着說道,隻是眼眸中的神色也是異常的凝重。
不是傻逼都知道,這次是一次豪賭,一次抓住内廷在邊軍犯罪的機會,臨時組織起來的豪賭,要是皇帝慫了,萬事大吉,要是皇帝硬起來了,外朝很可能就要進行一次大清洗,不說腦袋落地吧,緻仕的總是要有一批的。
可是現在,再像之前那樣溫不吞地反抗,隻怕就要被王振活活玩死了。
軒輗點點頭,也是歎了口氣:“緻美兄文采斐然,輗也是早有耳聞,此間奏疏,由緻美兄起草,自然是極好的。”
這倒也不是什麼誇贊,方廷玉方緻美他除了工部幹的時間長、從貴州那旮旯的左布政使調到膏腴之地的浙江做右布政使可以大書特書之外,實際上人家也是在翰林院劃過水,在楊榮的手底下做過庶吉士的,說一句文采斐然,一點兒問題都沒有。
孫原貞站起身來,走到門口,知會了一聲候着的家丁,不多時,便有筆墨紙硯奉上,軒輗看着桌上的文房四寶,突然站起身來,深吸了一口氣,憋了足足十息的時間,這才緩緩吐出:“既是外朝勠力同心,保我大明衆正盈朝、海晏河清,軒某自然不可落于人後,若是緻美兄不嫌,便由軒某研墨罷。”
為了這事兒請動了藩王,整個外朝也就沒有了退路,這個時候研墨,除了儀式上的尊重之外,更多的,還是平靜一下自己的心情——這可是比他當年來浙江清軍,随時能被大明朝自己的兵剁了腦袋的差事更大的豪賭了。
這不禁關乎性命,還關乎文人最在乎的身後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