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三七章
“府尊,黃岩縣那邊,又出事兒了。”
台州知府劉啟龍還端着茶水,在後院兒花園那邊兒看着日落呢,這邊就傳來了一個師爺的聲音,他手就是一哆嗦,扭頭轉過去,直接大聲問道:“你說什麼?那位小祖宗又在黃岩縣做了什麼?”
也由不得他不驚,實在是楊尚荊這個人吧……太特麼特殊了,皇帝恨着,外朝罩着,一舉一動多少雙眼睛在那兒盯着呢,他這個正四品的知府,按正理是黃岩縣的正管,然而吧,别說現在楊尚荊挂這個正四品詹事府少詹事的官銜兒了,就是剛剛披上南京兵部職方司郎中那會兒,就徹底脫離他的掌控了。
論人脈,他劉啟龍不如楊尚荊;
論靠山,他劉啟龍還是不如楊尚荊;
論對軍隊的掌控……他劉啟龍連給楊尚荊提鞋的資格都沒有。
然而吧,外朝那幫大佬偏偏還覺得他劉啟龍很有能力,經常有書信寄過來,勸他對楊尚荊“多多照看”、“勤加勸勉”之類的,然而話說回來了,他能罩得了誰?
也就是楊尚荊那邊的動靜鬧得直達天聽了,讓皇帝注意不到他這個知府的存在,或者說下意識忽略了他的存在,否則皇帝辦不了底子深厚的楊尚荊,還辦不了他一個劉啟龍?!他外放這麼多年,屁股……是不可能幹淨的。
那個師爺苦笑了一下,也沒在乎自家東翁的事态,事實上從楊尚荊開始搞事至今,黃岩縣每次出什麼事,自家老爺都要擔驚受怕,他這個當師爺的都習慣了。
“那楊尚荊說是要辦一個書塾,由黃岩縣縣裡出錢,教書育人,全孔聖人‘有教無類’之聖訓。”師爺等自家東翁情緒穩定了,這才說道。
劉啟龍“啊”了一聲,手裡的茶盞差點兒直接摔地上:“你說什麼?這厮……這厮居然要給泥腿子講課?!”
師爺苦笑着點了點頭:“不止如此啊,那辭了官,現在在委羽山上做了道士的翰林修撰張叢張敏之,如今也要時不時在這黃岩縣的書塾之中開堂授課啊。”
劉啟龍手裡的茶盞“啪叽”一聲就砸在了地上,然後“嘩啦”一聲碎成了四瓣:“你說什麼?那個張叢張敏之,要在那裡開堂授課?!”
說白了張叢這個人,對于劉啟龍來說,啥也算不上,正六品的翰林修撰還沒有那個和他劉知府掰手腕的能力,更何況,朝堂上傳來的情況早就說明了,這張叢就是個二愣子一般的人物,最純粹的那種“百無一用”的書生,一手好牌盡出昏招,他劉啟龍玩死張叢的手段,能繞着台州府三圈。
然而頭疼的是翰林修撰這個職位。
翰林修撰,是翰林院裡面的職司,也是大明朝科舉制度發展之下,最會做卷子的那一批人,單單是以大明朝進士的考取率來看,比後世的高考可能還要難一些,而這些士子裡面,每年最多也就那麼十個二十個被選進翰林院深造的。
就張叢這個讀書能力,僅從最簡單的錄取率上來講,放在五百多年之後,什麼衡水、海澱、黃岡的尖子,九成都得被碾壓。
所以有這麼一尊大神坐鎮的書塾……特麼的半個浙江的士子都得跑過去,琢磨着蹭上一堂課,好好學學怎麼寫八股文,怎麼去揣摩考官的心思,順帶着,整個黃岩縣、或者說楊尚荊的影響力,都得跟着往上爬好幾個台階。
畢竟楊尚荊打出的旗号,一個是“有教無類”,另一個是“士農工商,四民也”……
孔老二的話,這年月還沒人敢公開反對。
到時候什麼洛陽紙貴……黃岩紙貴還差不多。
“明府,明府?”師爺連喊了好幾聲,這才吧劉啟龍的魂兒叫回來。
劉啟龍深吸了一口氣,長歎了一聲:“茲事體大,本府不能決斷,亦不能阻攔,這開館授徒之事,終究要杭州府那邊決斷了,你便代老夫拟上一封公文,往杭州府送罷。”
楊尚荊他得罪不起,整個浙江士子們的“洶洶民情”他更得罪不起,畢竟斷人财路如殺人父母,先不說他有沒有否決的能力,要是楊尚荊的書塾在他這裡被否決了,隻怕整個浙江的士子都能撕了他。
翰林修撰講課啊!多少年都出不來這麼一出!
至于給泥腿子授課這種“犯忌諱”的事兒,在這種美味的大餅面前,根本就算不上什麼――屁都不算,最起碼屁還有味兒。
師爺應了一聲,就退下去了,劉啟龍看了看地上碎成了四片的茶盞,歎了口氣,他都想不出來自己有多少年沒這麼驚慌失措過了,這楊尚荊……還真是個燙手的山芋啊。
“也不知道明年老夫考滿之時,能否遠調此地?這浙江雖是膏腴之地,卻也是步步驚心啊。”劉啟龍苦笑了一聲,慢慢地坐回了椅子上,端起茶壺來,往一隻新的茶盞裡面倒了一杯茶,“隻不過這個當口上,還能想着往這裡調的人……不多了吧?”
擡起頭來,看了看西邊的斜陽,劉啟龍總感覺他這是在自己注視自己,很是有種好日子過到頭的感覺。
将手中的茶水一口飲盡,劉啟龍深吸了一口氣,大踏步走回書房,展開信紙,揮毫潑墨,他覺着,這會兒就算是調去浙南、閩北那種地界,都要比在這黃岩縣強,那邊的礦賊雖然厲害,可是有豐城侯李賢這麼個大神在坐鎮,總也腦補出什麼花頭來,可是這邊的楊尚荊完全是不可控的存在,這會兒還好說,一旦突然原地爆炸……那麼他也就跟着原地爆炸了。
所以他得給朝中的故舊寫上一封信,看看自己能不能提前“調動調動”,聽說南京那邊的都察院出了缺兒,正好适合他這種在外做過一地主官的回去熬資曆,刷清名――這年月,就是北京城那種天子腳下、首善種地,都不甚安穩,回那邊,還不如在南京養幾年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