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七八章
一陣馬蹄聲從碼頭方向傳來,楊尚荊帶着一隊騎兵向這邊行來,速度不快,也談不上慢,畢竟這些人裡面,一大部分都是魏國公徐家的人,上馬騎馬上船艹舵,玩的不要太溜。
遠遠地,楊尚荊就看見這邊的忙亂景象,不由得皺起了眉頭:“徐總旗,你且帶人前去看看,那邊到底是什麼事情?”
徐尚庸還沒來得及動彈,就聽忠叔笑道:“還能是甚麼事情,無外乎是年底收債,窮棒子交不上錢,在那兒挨揍呢。”
說着話的時候,忠叔的臉上全是溫潤的笑意,嘴角甚至扯出了一個很愉悅的弧度,似乎這就是家常便飯一般――這的确就是家常便飯,封建年代,遇到了年終歲尾,基本都是這個套路,有田畝的拿田畝抵債,沒有的賣兒鬻女,也得把債還上,否則大戶人家那麼多的田畝,都是哪兒來的?天下的可耕地面就那麼大的面積,這個年月的生産力就這個德行了,總不能憑空變出來田地吧?
而且吧,雖然忠叔是楊家人從建甯府的大牢裡面撈出來的,但是哪怕是進去之前,他都不是傳統意義上的窮棒子,窮文富武啊,就他那一身的橫練,沒錢還想着學出來?隻怕學到一半直接營養不良,就去閻王爺那兒報到去了。
楊尚荊眯縫着眼睛,眼中神色很是複雜,他歎息了一聲,說道:“本官記得,今年朝廷是免了秋糧的賦稅的,怎麼這裡還有人在讨債?”
見多識廣的忠叔接着笑:“少爺有所不知,這官府是不收賦稅了,可這佃戶的田畝,卻是歸着大戶人家管着的。”
頓了頓,忠叔接着笑道:“官府可管不到這大戶人家的事兒,更何況,以這佃戶的身價,害怕是種子都是借來的,秋收的時候要還的可不光是佃租那麼簡單的事兒。”
皇權不下縣……這真特麼是封建士大夫們的福音啊,怪不得幾百年之後那幫士大夫們的子孫都想着恢複昔日的榮光,毒打窮棒子、上私刑、搶人什麼的,玩的不要太溜,那叫一個威風凜凜,那叫一個殺氣騰騰。
“若是尋常縣令,看了這般情景,該當如何?”楊尚荊眯縫着眼睛,慢吞吞地問道,也不知道他心裡在想着什麼。
忠叔愣了一下,這才想到,面前這個不光掌握一縣之地、三府備倭之事的少爺,說到底也就是個官場的新人,做事兒憑借天賦比憑借經驗要更多一些。
所以他歎息了一聲,搖搖頭:“還能如何,自然是視而不見了,正所謂眼不見為淨,說的就是這個。”
稍稍停頓了一下,忠叔突然眯起了眼睛:“隻不過少爺這個縣令,是被叫‘縣尊’的,到底是和尋常的縣令不同,若是想要管上一管,也未嘗不可,隻是這一管,總歸是壞了規矩的,若是傳到了其他人的耳朵裡,少不得是要攻讦一番的。”
楊尚荊聽了這話,眉頭一簇,慢慢地吐了一口氣。
潛規則,說到底還是這玩意作祟,士大夫們背後的家族,其實都是這個時代的鄉賢,哪怕是一個窮小子出身的,走了大運上了科舉的,背後的家族也是一飛沖天,成了新的鄉賢的,潛在的屠龍者在有了屠龍的能力之後,都變成了龍,你還指望怎樣?
他現在管這個,說白了就是在動那些士大夫們的蛋糕,破了規矩,破了潛規則,一旦某些正義感爆棚的小夥伴重做愣頭青,拿着他這個先例對其他地方的鄉賢揮動大棒,隻怕就要壞事,所以當朝的那些個文官必然要對他進行攻讦的。
可是呢,這到底是處理鄉下矛盾的,“皇權不下縣”這種潛規則還不能拿到朝堂上去噴,那麼怎麼辦呢?噴私德,說他不應該管民間的私怨,畢竟這事兒吧……那兒都有,普遍現象,也是朝廷承認合理合法的了。
所以楊尚荊歎了口氣,慢慢說道:“也罷,那便……”
在一個時代,就要按照這個時代的規矩來辦事,貿然之間逾越過去,隻能适得其反不說,自己也會受到時代力量的殘酷打壓,所以楊尚荊在自己的力道不夠、手中的權術大棒不夠堅韌的時候,也隻能選擇視而不見。
可偏生這個時候,那孫老大被一腳踹倒,身上挨了棒子,嘴裡噴了血出來,那婦人呢,撲在他身上嚎哭,楊尚荊的臉色就跟着一變:“此等殺傷人命的,本官這個縣令前去管上一管,總歸不是甚麼錯事兒罷?”
忠叔愣了一下,點點頭:“人命關天,這個确是要管的。”
古代的人命關天,體現的可不是什麼狗屁的“法的精神”,而是徹徹底底的人文關懷,也就是“仁”的要求,仁者愛人嘛,所以隻要是大明朝在籍的民戶挂了,都要去官府報備的,民間的仇殺也是遵循欠債還錢、殺人償命這一原則的。
否則幾百年後拍個屁的《大宋提刑官》……
所以楊尚荊一撥馬頭,向着那破房子沖去,身後的騎兵們就是一愣,連忙先沖了上去,将那七八個劉家的狗腿子死死圍住,生怕他們哪個想不開的,拎着哨棒直接奔着楊尚荊就去了。
在看見官軍沖過來的一瞬間,劉管家就愣住了,帶着一衆狗腿子咕咚咕咚就跪了一片,偷眼觀看,看見沖過來的穿着五品公服的正好是楊尚荊,整個人的心都提了起來,連連磕頭,高聲喊道:“小人劉連發,見過縣尊。”
楊尚荊勒住了馬頭,眯縫着眼睛,盯着地上的衆人,冷聲問道:“此間到底有什麼事情,竟至于此?”
原本那哭嚎着的婦人一看見楊尚荊,當即撇開了生死不明的丈夫,連滾帶爬地撲了過來,跪在楊尚荊的馬頭前面,磕頭如同搗蒜:“青天大老爺啊,青天大老爺,你可要為民女做主啊……”
于是乎,在劉管家有些驚恐的眼神中,這婦人将事情的原委說了一遍,雖說邏輯混亂了些,但楊尚荊還是能聽明白的,他眯着眼睛就是一揮手:“來人呐,将這些人帶回縣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