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五八章
“修仙者,重生輕死,故有道不言壽之說。”朱權盤着玉籽,在屋内踱步着,“可是孤和那些修道之人,卻是大不相同,早在洪武三十二年起,便已經将生死置之度外,否則,又哪裡有我甯王一脈如今的平穩?”
建文年間削藩的天條就是,掌握兵權的藩王必須死,那些不掌握兵權的,可能還會廢為庶人,丢到神農架之類山清水秀的地方去和野人玩藏貓貓,但是掌握兵權的就不一樣,朱允炆又不是傻逼,自家爺爺看人的眼光他還是信任的。
這些有兵權的藩王,肯定手頭有幾把刷子,肯定是從法理上來說有皇位繼承權的,不說在北伐的過程中組建什麼山頭之類的吧,就是帶兵的時候布下來的黨羽,就夠他朱允炆喝一壺的了,而朱棣……朱棣起兵的法理就是“皇家和睦”,他再對藩王動刀子,那不是自打自臉了?說不過去啊!
“南昌非是大甯,故此孤從仁宣二朝起,屢次上表,也不過是借此自污罷了,真要弄點兒什麼,孤沒有那個實力,更沒有那個膽子,總也要朝廷放心,這藩王做的才算妥帖。”朱權歎息着,轉身看向窗外,如今這二月的南昌,已然有了些許的綠意。
手中的玉籽猛地一停,朱權深吸了一口氣,然後說道:“今時……不同往日啊。”
聽了這麼多,朱奠培也算是聽明白了自家祖父的一點意思,所以他也跟着深吸了一口氣,然後小心翼翼地問道:“依大父的意思……”
“甯王一系之于朝廷,不過白蛇之于巨象,你我……還能如何啊?”朱權說着很喪氣的話,臉上卻全是笑容。
不過朱奠培到底不是傻瓜,僅僅是這麼一個比喻,就讓他的眼睛瞬間圓睜,眼眸之中一道精光閃過。
看明面上,朱權也不過是化用了一個“人心不足蛇吞象”的典故,然而他引用的蛇,是白蛇,什麼是白蛇?故老相傳,當年漢高祖斬卻的白蛇乃是西方白帝之子,也是王權的象征了,正好和如今這朱權的地位相仿,而白蛇之于大象,一口吞不下去,但也有緻命性的,畢竟,握着當年朱棣“劃天下而治之”的法理,這甯王一系就是毒蛇,而且是天下奇毒,可以去争皇位的。
也就是說,朱權那顆心,并沒有因為修仙修佛修畜生而消失。
“為今之計,也不過是自證清白罷了。”朱權擺了擺手,收起了玉籽,站在了窗戶前,“藩王有親兵三衛,隻是如今,這贛西盜賊蜂起,便是我甯王的田産,都受了威脅,縱有豐城侯李賢帶兵征讨,卻也是後繼乏力,孤身為藩王,當盡力支持。”
拍了拍手,朱權轉過身來,笑道:“奠培啊,你代孤起草一封奏疏,便說本王僅留一衛人馬看守産業,餘者盡數東進,在豐城侯麾下聽用,早日平滅了礦賊方是正道。”
朱奠培點點頭,又搖了搖頭:“昔日太宗皇帝靖難之前,也曾有此等做法,大父如此上疏,隻怕會勾起朝臣疑心啊。”
“今時不同往日。”朱權又說了這句話,然後不自覺地歎了口氣:“昔年允炆削藩,殘害宗室,天下本就人心惶惶,莫說諸藩,便是那些統兵的将領、皇親國戚,又有哪個不是心下嘀咕的?故此太宗皇帝起兵靖難,自然是有人暗中相助的,否則姚廣孝那句‘王戴白帽’,又怎能一語成谶?!”
頓了頓,朱權的聲音裡就帶上了笑意:“到了如今,雖有東南倭寇、礦賊未平,苗蠻、緬甸等地時有叛亂,大同又有鎮守太監逃匿,卻也不過是癬疥之疾,人心不再,孤便如此做法,誰有能起甚麼疑心不成?”
朱奠培愣了一下,也是點頭:“江西一地藩王雖多,可是這兵馬便是加起來,也不過是江西都司反手可滅的,朝廷自然是不必擔憂了。”
“正是如此,也好讓内廷外朝好好鬥上一回。吩咐下人罷,從今日起,夜裡隻管加緊了巡邏,莫讓宵小之徒入了王府偷盜便是,這王府的四門,便都大開罷。貧道夜觀天象,這府中怕是出了甚麼邪祟,讓這四方炁壓一壓,也好保我甯王府……與國同休啊!”
有的時候吧,披上一個道士的馬甲,辦事兒就是方便,尤其是甯王朱權這樣的藩王,他可以腳踏實地,也可以仰望星空,甚至可以裝神弄鬼,畢竟他道号“涵虛子”也是官方承認的,而皇帝陛下呢,就隻能看着他作妖幹瞪眼,什麼拿着四方炁壓邪祟,分明就是告訴這幫過來探查的朝廷鷹犬,自己沒有半點兒造反的意思。
畢竟漢武帝那會兒的巫蠱之禍,在巫教退出了中原大地的曆史舞台,道教、佛教體系變得異常嚴密的今天,已經木有了生存和發展的土壤,皇親國戚天潢貴胄的,看兩眼天上的星星憂國憂民一番,也是可以褒獎一番的嘛。
“貧道近日裡翻閱經典,偶有所得,卻正是要和那承康子切磋一番。”
眼見着朱奠培筆走龍蛇,将一封奏疏寫畢,朱權就搓了搓手,聲音裡帶着點兒興奮。
承康子就是邵以正,又号止止道人,明初高道劉淵然的徒弟,現在的朝廷左正一,領着道教的事務,前些時候修《正統道藏》,如今就要刊印出來,就是他給正一兩代天師做的收尾,說起資曆來,比天師府當代的天師還要老一些。
“大父,此時往京中去信,隻怕惹人猜忌啊。”朱奠培有點兒傻眼,平時自家的祖父雖然經常和京中的人物探讨些文學、道教經典之類的,可是……今時不同往日啊!
“也不過尋常書信交流,孤不過和一牛鼻子談玄論道,還能傾覆國家了不成?”朱權瞪了自己的孫子一眼,自己坐在了桌案的後面,然後就是筆走龍蛇,不多時,一封書信便以寫好了。
“孤近日偶有所感,還須閉關參悟一二,承康子回信之前,莫要擾了孤的清淨。”朱權将書信折好,就放在了奏疏一起,“快去快去,莫要誤了孤的大事。”
拿着兩封奏疏往外走着,朱奠培也就隻能感慨了一句“今時不同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