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九五章
“以區區正五品郎中之職敲動整個大明的官場,乃至要動搖我大明的禮制,這楊尚荊比之先太師文敏,雖顯稚嫩了些,可身上這股子殺伐果決的意味,已經有了七分的神髓。”軒輗歎了口氣,放下了手中的案卷,臉上帶着一點兒感慨,“虎父無犬子,虎父無犬子啊。”
正四品知府和正三品的提刑按察使,别看這中間隻差了一品,可是這一品,卻是宛若天塹一般,多少正四品的知府終其一生,都沒有辦法往上再進一步?再加上軒輗當年是以救火隊的身份,被豐城侯李賢舉薦到了浙江清軍的,所以他比起那位台州府的劉知府,眼界、心計都要高出不止一個檔次。
劉知府看不明白這裡的事兒,可軒輗卻是一眼就看出來了,這是智商加上經驗的雙重碾壓,這世界上能夠彌補這種程度的差距的,也就隻有時間了。
坐在下首的楊烨眉毛跳了跳,雖然身為提點一省刑獄的按察副使,也在翰林院裡面劃過水,可是比起軒輗來,他也是差了許多,所以他微微欠了欠身子,恭聲問道:“下官愚鈍,還請臬台解惑。”
剛剛送走曹吉祥那個瘟神沒多久,浙江的官場如今也算是太平了,内廷就算一時半會兒不會撤掉其他省份的鎮守太監,可再想往浙江安插人手,也是癡人說夢,所以這浙江的官場算是徹底被外朝勢力掌控了,再加上楊尚荊來了這麼一手,更是能夠在一定程度上改變外朝内廷實力對比的,所以軒輗一高興,也就決定給楊烨這個副使傳授了一點兒人生經驗。
就看見軒輗抖了抖身上的青布長袍,站起身來,踱着步移到了窗邊,袍子上縫縫補補的痕迹特别明顯,看得楊烨的目光就是一閃,趕緊站起身來,跟着就過去了。
别管軒輗為什麼不扔這一件袍子,隻要他軒輗能以正三品提刑按察使司按察使的身份,把這件袍子披在身上,就是一種能力,當官兒的需要演技,能把演技運用到這個出神入化的地步的,就應該做正三品的高官。
“這楊尚荊的布局,遠非你我所見的這些,朝廷雖然嚴禁放印子錢,可是這鄉下無論到底發生了什麼,隻要沒有鬧上來,也是要睜一眼閉一眼的,可你看這楊尚荊呈上來的公文,隻是提了提‘免債’、‘公訟司’,卻是在給整個外朝一個把手伸到縣下的機會。”軒輗的臉色有點兒古怪,不過背對着楊烨,後者也看不出他的表情。
楊烨愣了一下,這才說道:“單單這兩點,就能把手伸到縣下,從裡長、鄉老那邊,奪下權力不成?”
都是官面上的人,一個正三品的提刑按察使,一個正四品的副使,而且還都是自己人,這也就用不着藏着掖着了,什麼“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那是給皇帝吹牛逼用的,皇權從特麼漢代開始,就一直下不去縣,政權換了一茬又一茬,也沒打破這個桎梏,隻不過和皇權作對的主力,從五門七望為代表的門閥換成了現在這一批一批的地主罷了。
究其原因,不過是地方大族需要發展空間,皇權過于強大,肯定要擠壓大戶們的生存空間,朝臣大多是富戶出身、或者是成為朝臣之後跟着成為了富戶,哪裡有給皇權開路的道理?秦朝之所以被士大夫們批倒批臭,就是因為他直接幹預了縣下的控制權。
“隻此一步,自然是不成的。”軒輗搖了搖頭,笑道,“這楊尚荊倒也是知道隐忍,以蠶食鲸吞之法,逐步控制鄉裡,這公訟司,大抵隻是第一步罷了。”
楊烨眉頭瞬間就皺了起來:“以始皇帝之姿,亦不能将縣下之權收入掌中,這楊尚荊也不過是一介書生,縱使會些練兵之法,又怎能有此膽量?”
“今時,不同往日啊。”軒輗的聲音裡就帶着一股子感慨,“以小見大,單單是秦時之農具,比之如今之農具,何如?”
楊烨怔了一下,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秦朝那會兒控制縣下,路子是對的,然而吧,上層建築沒跟着經濟基礎走,當時那個生産力水平,百農一日勤耕,隻怕還趕不上現在十個人幹一天,工具就那個德行,累死了也幹不了太多的活兒,再加上全國範圍内水利也不行,每年的糧食産量,也就那麼一點兒,哪怕嚴刑峻法壓着,可沒錢你幹個屁?
再加上當時的通訊能力有限,時間一久,對基層的控制能力肯定要削弱,等到秦二世各種出昏招之後,原本六國的遺老遺少一聲招呼,直接就反了他娘的,偌大的秦國稀裡嘩啦就完蛋了。
漢朝之所以被吹捧,就是因為劉邦的政策适應了生産力發展的水平,搞了個皇權不下縣,又玩了個黃老之學休養生息,然而吧,五門七望這種頂級勢力的大發展,也是在漢代以後,至于“漢承秦制”,把秦朝那套法律法規之類的玩意繼承下來,還沒被噴的半身不遂,那就涉及到另一個領域了。
現在到了明朝,農具、水利、道路等等生産工具和基礎設施都已經得到了長足的發展,如果真的中央壓倒了地方,想要在一定程度上終結掉“皇權不下縣”的老傳統,還是有那麼一點兒可能的。
所以品過味兒來的楊烨目光有些閃爍:“那麼,依着臬台的意思……”
“依着本官的意思,上報。”軒輗轉過身來,一臉的雲淡風輕,“本官能夠看明白,那麼朝廷衮衮諸公,自然也能看明白,個中取舍,自然是要讓給他們決斷了。”
這種鍋,不好背,雖然看着這個公訟司和當時的那個治安司一樣,可是裡面的道道卻是忒特麼吓人了,他軒輗不過是個體格壯一點兒、聲望高一點兒的提刑按察使,又不是刑部尚書,他傻逼了他才沾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