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前,東旗一座小鎮發生瘟疫,半個鎮子的人都感染瘟疫而死,消息傳開,整個東旗人人自危,全都生活在恐慌之中。
幾撥太醫過去,但都束手無策,甚至一半的太醫都因為感染瘟疫死在了小鎮,為了怕瘟疫擴散到别的地方感染更多的人,朝廷派了不少官兵過去封鎖了小鎮,整個鎮子的人隻能絕望等死。
小鎮之外的百姓們得知後,一邊為朝廷的無情而寒心一邊卻又忍不住竊喜,封鎖了鎮子,那些感染了瘟疫的人就出不來,就不會把瘟疫傳染給他們了。這麼一想又不禁覺得朝廷的做法實在是明智之舉。
司馬濬當時還在西臨,并且身上還帶着傷,得到這個消息的時候他第一時間就想到了景繡,或許繡兒有辦法對付瘟疫,可他舍不得讓她涉險,就算一個鎮子上所有的性命加起來,在他心中也不及繡兒一個重要。
原本打算不管,可一閉上眼睛,眼前就浮現出當年在戰場上的一幕幕,屍橫遍野血流成河,瘦骨嶙峋的老人,嗷嗷直哭的孩子……一雙雙絕望的眼神,一聲聲聲嘶力竭的呼喊……
他從來不是心軟之人,就算當初親眼目睹那些血腥殘忍的畫面時心裡也不曾有太大的波瀾,可一想到如果繡兒知道他那麼冷血無情的話會不會不喜歡他了?會不會怪他袖手旁觀?
于是他就将這個消息透露給了師父師娘知道,不用他多說什麼師父師娘就立馬收拾包裹趕赴東旗了。
由此看來,師父這麼多年表面上不問世事其實心裡時刻記挂着東旗吧。
景繡一進來就看到他一個人坐在偌大的廳中,微微垂着頭出神。
直到她走到他面前,遮去了頭頂的微弱的陽光他才回過神來,起身握住她的手。
景繡問道:“父王已經走了嗎?”
“嗯。”司馬濬将手中的金牌舉到她面前,“來送這個。”
景繡仔細地看了那金牌一眼,似乎和父皇給她的金牌也沒什麼不同。擡眼問道:“現在要去還給師娘嗎?”
司馬濬輕笑一聲,就牽着她走了出去,直奔天靈夫婦住的院子而來。
此刻太陽已經漸漸西斜,毒娘子正在院子裡練劍,兩個丫鬟在旁邊看的眼睛都直了,崇拜之情溢于言表。并沒見到天靈的身影。
景繡從司馬濬的大掌中抽出手來,一邊拍掌一邊大步走了過去,看着毒娘子盡情舞劍大汗淋漓的樣子她也不禁覺得手癢癢了,恰好看到旁邊的石桌上還放着一把劍,心裡一喜,忙跑了過去,伸手就要拿劍。
伸出的手腕卻被一隻大手握住了,她扭頭不解地看向司馬濬,他攔着自己幹什麼?
司馬濬擰着眉頭,道:“你身子不疼了?”
景繡面上“噌”地一熱,左右看了一眼見兩個丫鬟依舊保持着看見他們時低頭行禮的恭敬姿态,而毒娘子也依舊沉浸在舞劍中,并沒人聽到司馬濬的話,心裡才松了口氣,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心裡有些不甘卻也沒有再去拿劍。
很快,毒娘子一個漂亮的收劍動作停了下來,這才注意到他們不知何時來了,擡腳向他們走了過來。
“師娘舞得真好!”景繡由衷地贊道。
這話很受用,毒娘子神色略微傲嬌,忽然神色一動,定睛打量着景繡。
景繡不明所以地問道:“師娘為何如此看着我?”
毒娘子移開視線看了司馬濬一眼,目光中帶了一絲了然的笑意,一邊在一旁石桌前的石凳上坐下,一邊欣慰道:“甚好甚好!”
景繡在她旁邊坐下,疑惑道:“什麼甚好?”
毒娘子正在喝茶,聽她這麼一問頓時“噗嗤”一聲笑了出來,茶水噴得滿袖子都是,看她一副茫然不解的樣子隻覺得分外好笑。
景繡越發狐疑,就轉頭詢問地看向坐在自己旁邊的司馬濬。
司馬濬嘴角也噙着一絲淡淡的淺笑,景繡覺得莫名其妙卻忽然察覺到他的耳朵似乎有點紅,腦中精光一閃,臉上火辣辣起來,窘迫地低着頭不敢去看毒娘子。
師娘是猜到他們昨晚發生了什麼嗎,想到剛才她盯着自己看,心裡不禁疑惑難道從自己的臉上就能看出來她和司馬濬昨晚圓房了?
看她頭都快埋到桌子底下去了,毒娘子也不忍心再逗她,輕輕咳嗽一聲,正色看着司馬濬,“想好怎麼應對皇上了嗎?”
司馬明朗看重他,不一定會對他怎麼樣,但是對繡兒他可不會心軟。少了一個瑞安怕什麼,天下女子多的是,他還會再送别人進來。
司馬濬掏出懷中的金牌遞給她,她立馬警惕的往不遠處的房門看了一眼飛快的将金牌揣進懷裡去。
司馬濬笑道:“兵來将擋水來土掩就是了。”
他在賭,皇伯伯對他到底能容忍到什麼程度。
見他态度輕松,毒娘子也就放了心,有些忿忿不平的說道:“我還真是不明白他是怎麼想的,明明那麼重視喜歡你,為什麼就見不得你過的好呢,你和繡兒剛剛新婚,甜甜蜜蜜的,他偏偏要弄一個側妃出來,是不是最近太閑了!”
就算他真的不喜歡繡兒這個侄媳婦,不高興看着繡兒一個人霸占着濬兒,那至少也應該過一段時間再提讓濬兒娶側妃的事兒啊,她可是都聽青霜丫頭說了,那個瑞安在他們成親的當天就進了西臨的濬王府了,這傳出去不是笑話嗎,就算是普通人家也沒有在娶正妻的同一天就将小妾也同時引進家門的道理!
司馬濬和景繡相視一眼,敢用如此責怪的語氣說東旗皇的人大概也就隻有師娘了。
“師娘可否告訴我這金牌從何而來?”司馬濬好整以暇的看着毒娘子,淡淡的問道。
毒娘子臉上的神情一僵,下意識摸了摸兇口揣着金牌的位置,目光閃爍,支支吾吾道:“這個……”昨天交給他金牌的時候他沒有問,怎麼今天倒是問起來了。兩雙灼灼的視線盯着她,她頓時歇了扯謊的心思,說假話必定瞞不過他們,說真話老頭子一定會生氣的。毒娘子此刻隻覺得進退維谷,說也不是不說又不行。
見他二人視線一刻不離的盯着自己,她無奈的歎了口氣,對着不不遠處的兩個丫鬟道:“你們兩個去外面守着,不要讓任何人進來!”
兩個丫鬟聽她語氣嚴肅,認真的點頭,然後立刻去院門外守着了。
毒娘子又警惕的看了一眼房門的方向,才轉過頭來說道:“我說這金牌本來就是你師父的你們信嗎?”
原以為會看到他們露出震驚或是驚訝的神色,不想他們神色絲毫變化都沒有。
景繡道:“我們信!”
“你們……”震驚的人反而變成了毒娘子自己,“是不是知道什麼了?”
是她和老頭子什麼時候露出過破綻嗎?
“師父師娘當年并不是偶然路過那家客棧是不是?”司馬濬問道。
毒娘子壓下心頭的驚濤駭浪,點頭,“不錯,我們是專門去幫你的,你師父他其實是你的……”
司馬濬靜靜的看着她,接口道:“師父是我的皇、爺、爺。”他說的緩慢,尤其是最後三個字說的格外清晰。
毒娘子過了半晌才洩氣般的點點頭,“你們果然已經知道了,不錯他就是你的皇爺爺,也就是先皇——陽帝。”
司馬濬和景繡對望一眼,果然猜對了嗎?
“師父是為了師娘才退位假死的嗎?”景繡問道。
“嗯。”毒娘子點頭,神情恍惚起來,聲音聽着都有些飄忽,聽在景繡二人的耳朵裡感覺就像是從幽深的山谷中傳出來的一樣。“我是個孤兒,從小就在江湖上漂泊,你師父年輕的時候跟着你們的師祖在外面遊曆,我們偶然之中相識,後來便相愛了……當時我原本以為他隻是普通人家出來的,一心想着和他行走江湖做一對神仙眷侶,沒想到……”她的聲音有些哽咽起來,景繡心疼的握住她的手。
毒娘子轉頭輕輕笑了笑,就接着道:“我知道了他的真實身份還知道了他有妻子甚至還有孩子了,我心裡怪他對我隐瞞他的一切,傷心欲絕之下就不告而别了。但是在暗中一直留意他的消息,我知道他回了他自己的王府和妻子兒女團聚了,不久之後就登基為帝了……我想我和他的緣分就此終了了吧,可沒想到他一直在暗中找我,我為了不讓他派出來的人找到東躲西藏過的很是辛苦,可就算這樣還是被他給找到了,他的手下将我帶去了皇宮……他請求我原諒他之前的隐瞞,讓我留在宮裡做他的妃子,可是我不願。我自由自在慣了,那深宮大院對我來說就如牢籠般,讓我怎麼住的習慣?況且,我不願和别的女人為了他整天勾心鬥角……”
景繡沒想到原來師父師娘之間有過這麼多的感情曲折,她仿佛能對師娘的心情感同身受般,如果換成自己,就算再愛一個男人,也不會為了他一份不完整的愛而舍棄掉自己的自由,委屈自己待在他身邊的。
“他見我實在不肯,便放我走了,可是我卻歇了行走江湖的心思,隻在皇城外的一處小村子裡過起了平靜的生活,靠幫村民們看病維持生活,他過一段時間就會悄悄出來看我,我們就像是普通的朋友般聊聊天,通常不到半個時辰他就離開了……”想起那段平靜的歲月她臉上露出懷念的神色還有一絲淡淡的不易察覺的悲痛,“就這樣又過了好幾年,他又一次來看我忽然說他的孩子們都長大了,可以幫他分擔肩上的擔子了,我當時還不明白這話是什麼意思,直到聽到他退位立當時的二皇子為新君的時候才反應過來。”
司馬濬和景繡沉默的聽着,神色都忍不住動容,一開始覺得師娘更愛師父多一點,可聽到後來竟分不清他們到底誰多愛誰一點了。
這是毒娘子第一次對别人說起她和天靈之間的感情,一開始心裡是泛着苦澀的,可是現在不僅心裡的苦澀消散了,還充滿了甜蜜,一輩子能這麼轟轟烈烈的愛一次真的值了!
“好了,你們還想問什麼就問吧,師娘知道的一定都告訴你們。”她看着他們慈愛的說道。
司馬濬問道:“師傅為什麼将皇位傳給皇伯伯而不是當時的太子?”
當時的太子也是他的皇叔,隻是他沒辦法親切的去稱呼一個沒有見過的人。
“司馬明昭……你們也認識。”毒娘子遲疑的說道,司馬明昭如今在暗中幫着司馬峻嵘籌謀,而他的最終目的并不是為了助司馬峻嵘登上皇位,他的目的似乎隻是為了對付濬兒。
饒是司馬濬再鎮定的性子此刻也不免震驚起來,景繡也同樣因為太過震驚而目瞪口呆起來。
他們認識司馬明昭?這怎麼可能?
可是毒娘子的神色的确不像是在開玩笑,他們兩人狐疑的相視一眼,然後都默默地垂下頭去思索起來。
毒娘子看着他們若有所思的樣子也不打擾,等着他們自己反應過來。她端起桌子上已經涼透了的茶水喝了一口,完全沒了先前的清香有的隻是苦澀,她微微抿了一口就嫌棄的放下了。
剛放下就見他們兩人差不多在同時猛然擡頭向她看了過來,景繡遲疑的問道:“是……圓空?”
毒娘子點頭,“不錯,就是他。不過我也不清楚老頭子為什麼不将皇位傳給他卻傳給了司馬明朗。”
她雖然一直很困惑這件事,但是卻從來沒有問過天靈,她從來不會在他的面前主動提起他的兒子們,因為提起他的兒子們就會讓她想到他的結發妻子,也就是司馬明朗和瑞親王司馬明遠的親娘!
景繡敏銳的察覺到她在瞬間變得低沉的情緒,眼中甚至閃爍着濃濃的傷痛,這不是她第一次在師娘的眼中看到痛苦之色了,她真的很想問問師娘到底在為什麼而傷痛,可是又擔心自己問了,會讓師娘更加的難過,如果因為想要解決自己心中的疑惑要讓師娘将已經差不多愈合的傷疤再硬生生的撕扯開來的話,那麼她還是不要問了。
毒娘子無意間對上她心疼的視線,面上一愣,随後失笑道:“傻孩子,師娘沒事,不用替師娘擔心。”雖然她失去了孩子成為她這輩子最大的遺憾,但是能在晚年的時候遇到繡兒,她就已經覺得很滿足了,她一直都把繡兒當成是上天派來彌補她的寶貝。
“好了,現在應該沒什麼要問的了吧,師娘知道的差不多也就這些了,還有什麼想知道的就跟師娘進去直接問你們師傅吧!”她一邊起身一邊說道。
景繡看了一眼司馬濬若有所思的神色,擺手道:“沒有了,我們先回去了,不打擾師父師娘休息了。”說着就拉着司馬濬離開了。
毒娘子看着她快步而去的身影失笑的搖搖頭,其實繡兒一直都是有些怕老頭子的,今天這些問題讓她當着老頭子的面問她定是不敢的吧!
看着他們二人般配的身影出了院門她才收回視線,卻冷不防看到房門已經不知在何時打開了,而天靈正站在門前神色不明的看着她。
她愣了一愣,就若無其事的走過去,淺笑道:“你都聽到了?”
天靈不說話,但是他的神色已經給了回答。
毒娘子道:“我瞞着不說,孩子們就會自己去查,以他們的聰明很快就能查出來的。”既然他們遲早都會知道,為什麼不直接告訴他們呢,舍得他們去瞎折騰。
天靈無奈的歎了口氣,轉身向裡走去。
毒娘子跟在後面,問道:“你可是在怪我?”
天靈在房間裡的圓桌前坐下,一邊拿了一隻空杯子給自己倒水,一邊搖頭,“你說的不錯,你不說他們自己也會去查,遲早都會查到的。”
“那你……”怎麼似乎不高興?
天靈喝了口水,看着她欲言又止。
毒娘子疑惑的看着他,急道:“你到底想說什麼,想急死我啊?”她從來就是個急性子他又不是不知道,卻偏偏總喜歡和她打啞謎。
“你是不是又想起逸兒了?”他小心翼翼的問道。
毒娘子兇口一窒,眼眶瞬間紅了,點點頭,“你讓我怎麼忘得掉?”
逸兒是她身上掉下來的肉啊,是她十月懷胎好不容易生下來的孩子啊,那麼的聰明可愛乖巧懂事,如果現在還活着,她也該做奶奶了。
天靈伸出手臂将她顫抖的身子納入懷中,像是哄孩子般輕柔的拍着她的後背,眼中也浮現出痛苦之色。司馬明逸一直是他們兩人心中永遠也無法愈合的傷口,想到那個小小的人兒天靈心中就升出一絲強烈的憤恨,後悔沒有将害了他的人千刀萬剮。
幾個孩子之中,唯獨逸兒最像自己,可惜他們的父子緣分那麼淺,他長到三歲自己才知道有他那麼一個聰慧的兒子,可是他六歲就離開了自己。
毒娘子是第一次哭的這麼傷心,當初司馬明逸剛剛中毒而死的時候她雖然悲痛欲絕,可是卻沒有時間去傷心去哭泣,她一心隻想着報仇,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就靠着仇恨支撐着活了下來。
等她真正的報了仇,便是心如死灰,已經沒有什麼能支撐着她活下去了,隻想着早點去見她的逸兒,可是天靈将她重新接回了宮中,派人每時每刻的看着她,一旦他自己得空便親自守着她,她真的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啊。
“當初如果不是逸兒離開了,你覺得虧欠于我,大概是不會做出那樣的舍棄吧?”她悶在他懷裡,終于問出了憋在心裡多年的疑問。
她是在第一次被他的手下帶回宮裡和他發生關系有的身子,她知道既然決定了和他一刀兩斷就不應該留着那個孩子,可是她真的舍不得啊,她想着孩子是她和他之間最後的聯系了,也不枉她愛了一場。于是她便在皇城外的小村子上暫住了下來,小村子平和甯靜适合養胎,原本打算生下孩子出了月子就離開的,可是住了幾個月便對那裡産生了感情再加上生産時傷了身子也不想折騰了,漂泊了那麼多年,偶然安定了一段日子居然就此喜歡上了那種感覺便長此住了下去。這樣至少也離他近一點。
可是兩年後他便去找她了,她吓了一跳還以為他發現了孩子,卻沒想到他根本不知道孩子的存在,于是她便也沒有告訴他,原本想着他是皇上大概以後也沒有時間來了,卻沒想到隻過了一個多月他就又來了,她沒有防備便被他發現了已經三歲的兒子。
她一直沒給兒子取名字,因為她自己生來就沒有名字,沒有姓氏,所以她不知道兒子該姓什麼。
兒子的名字是他取的,司馬明逸。從此以後他便來的更勤了,每次來都帶着好多好東西,逸兒很喜歡他,他不在的日子逸兒每天都會問她“娘親爹爹什麼時候回來”,原本她還打算帶着逸兒離開,可是每次看到逸兒那麼依賴他的樣子她就會心軟,最終她打消了離開的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