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夫人攥着帕子的手微微泛着白,葉國公卻依舊不動聲色,葉尋的眼角眉梢卻染上了一層顯而易見的笑意。
李德庸将靠着左膀上的佛塵換到右膀上,目光陰骘的看着景繡,女子目光晶亮亮的迎接着他的視線,雙眸中漸漸露出困惑的神色,然後帶着困惑的聲音随之響起,“公公怎麼這麼看着我?”
李德庸回過神來,呵呵一笑,“五公主果然如傳聞所言,姿容絕美傾國傾城果然是當的起這‘天下第一美人’的美稱,更兼之聰明伶俐,端莊優雅,貴氣非凡,果然和我們濬王殿下是天作之合!”
景繡目光澄澈,笑道:“多謝公公贊美!”
李德庸微微眯了眯那雙如鷹隼一般的雙眼,看了她兩秒,隻見她始終淡淡含笑,臉色無半點變化,心裡暗暗警惕,一隻手扶着椅子的扶手站了起來,從身後的小太監手裡接過一道明黃色聖旨,緩緩展開,對着景繡語氣微揚的笑道:“五公主接旨吧!”
景繡站直身子,雙手交疊在腹前,垂首恭立。
葉夫人茫然的看向葉國公,葉國公對她輕輕搖了搖頭,安撫的意味頗濃。
葉尋看了李德庸一眼,眼中閃過一絲譏諷。
周圍葉府的下人們面面相觑,有些手足無措,若是宮裡來下旨他們自然都是應該下跪的,可是這李公公帶來的卻是他們東旗皇上的旨意,這他們到底要作何反應呢?
他們一個個目光探詢的看向葉國公夫婦和葉尋,葉尋目光在他們臉上輕輕一掃,面上看不出什麼表情變化。
衆人卻都看懂了,一個個斂容正色,恭敬的低着頭。
李德庸沒心思去在意旁人的反應,葉家是鐘鳴鼎食之家,在平陽城中的地位舉足輕重,他來這兒宣旨本來就不合适,但是誰讓這景繡住在這裡呢,旨意是對景繡下的,自然隻要她一人接旨即可。
看着景繡絲毫沒有下跪的意思,他舉着聖旨的雙手不由緊了緊,“聽說五公主是在鄉野之中長大的,看來還不是很熟悉宮廷禮儀啊,這皇上下的聖旨是要跪下聽旨方能顯示對皇上的臣服和恭敬的,不管在哪國哪朝哪代都是一樣的,連外面的三歲孩子都知道的事情五公主竟然不知嗎?”
景繡聽着他諷刺的語氣,鎮定自若的擡首看向他,“公公莫不是忘了,我是西臨的五公主。”
“不錯,你是西臨的五公主。”李德庸仿佛心情很好的點頭承認,随之話鋒陡然變得淩厲起來,眼神銳利如锃亮的刀鋒,“可是五公主現在還多了一個身份,女子在家從父出嫁從夫,今天就是濬王殿下在這裡也是要下跪的,何況即将成為濬王妃的五公主呢?”
景繡腦中飛快的轉動着,這分明就是東旗皇故意派這個李德庸過來給自己下馬威的。不過這也從側面反應出他已經承認這門婚事了,先不管他為什麼會忽然同意,思緒回到此刻的處境上來。
她完全可以以還未成婚自己還不是濬王妃的理由來搪塞,可是這樣勢必會徹底得罪這個李公公,也會讓東旗皇對自己更加的不喜。可她若是跪了,那東旗皇上就會喜歡自己嗎?
這分明就是派人來讓自己不痛快的,說明這東旗皇就算承認了這門婚事也是被逼無奈的吧?
李德庸目光緊緊的盯着她,見她面色如常的站着,似乎出了神般,眉頭輕輕蹙了一下,“五公主,你說咱家的話在理不在理?”
景繡回過神來,臉上堆滿和煦的笑容,“公公說的自然是在理的,不過……”
李德庸不知道為什麼忽然心頭一突,神色多了幾分警惕,“不過什麼?”
景繡笑的無邪,“我有兩個問題要請教公公。”不等他開口她就豎起了一根蔥白般的玉指,“這一,公公平常見到濬王要行禮嗎?”
李德庸不明所以的看着她,斟酌着回道:“這是自然!”
景繡微笑着點點頭,接着又伸出一指:“這二,我若成為濬王妃公公見到我應不應當行禮?”
李德庸面色一沉,扯着嘴角道:“自是應當的。”
“适才公公見了我卻穩坐如山,我主動對着公公行禮,公公也是生生的受了,我既馬上是濬王妃了,竟然還要對公公行禮,真是……”
她搖搖頭,糾結着一張明媚的笑臉一臉的莫可奈何。
你既然用“出嫁從夫”來要求我下跪,那麼我就以彼之道還施彼身,我既然需要盡作為濬王妃的義務那麼我自然也應該享受成為濬王妃的尊容與優待,你本應該向我行禮卻硬生生的反受了我一禮,是你先壞了規矩不把我當濬王妃看待此刻又憑什麼來要求我呢?
李德庸臉色黑的猶如鍋底,攥着聖旨的雙手因為太過用力而微微的顫抖着,臉上的假笑徹底消失不見,目光陰骘的看着她。
景繡絲毫不懼,反正今天就算她跪了,那東旗皇也不會真的就接納自己了,今天這事傳去東旗還會讓别人以為自己軟弱可欺呢,不如就趁着在西臨将腰杆子挺直了,讓那些蠢蠢欲動的人都知道自己不是那麼好欺負的!
葉國公此刻目光裡也帶了一絲的笑意,這李公公分明就是來故意找茬的,繡兒今天若是真的跪了隻會讓他覺得繡兒好欺負,一旦繡兒好欺負的消息傳回東旗那還得了?人都喜歡撿軟柿子捏,濬王雖然受東旗皇帝的重視但也正是因為這樣成為了很多人的眼中釘肉中刺,比如:孫皇後和太子。司馬濬這麼多年安然無恙,自身本事自然不可小觑,想對他動手自然需要再三思量,乍一聞他娶了個性子軟弱的王妃,還不都想着怎麼從繡兒身上入手打擊他們夫婦。
東旗皇派了這個李公公過來打着賞賜的名頭,實則卻是來給繡兒下馬威和難堪的,繡兒就算今天恭恭敬敬的跪了,那東旗皇也不會滿意繡兒這個侄媳婦,還不如硬氣一點,繡兒畢竟是西臨五公主,再加上堅硬的性格,就算是東旗皇想對繡兒如何也得掂量再三的,更别提其他人了……
葉尋溫潤如玉的臉上忍着笑意,看着李德庸那黑沉沉的臉色隻覺得萬分的痛快。從剛才一進門開始這個李公公就是一副趾高氣揚的模樣,他就猜到必是來者不善的,心裡已經暗暗警惕了,沒想到剛才還是被他出的難題給難住了,想來想去,繡兒是跪也不是,不跪也不是。沒想到還是她自己機智,腦子轉的快,他倒是要看看這個李公公作何回答?!
葉夫人卻是想不到那麼多,她偷偷的擡眼去看那李公公,卻隻能看到一小半的側臉,微微鼓起的臉頰,肌肉隐隐的抖動着,顯然是十分生氣的,視線下移看向他舉着聖旨的手不住的顫抖着,好像力氣大的能将那明黃的上等布料給捏碎了一樣。
她的手也跟着更加的收緊,沒有彈性的帕子已經在她手下微微變了形,她知道這個李公公是來故意找茬的,繡兒不應該下跪,可是不下跪的消息傳回東旗,那東旗的皇上就會對繡兒更加的不滿,他的态度是會直接影響到其他人對繡兒的态度的,人人都知道了皇上不待見濬王妃,誰還會敢和繡兒和睦相處,不想盡辦法針對就是萬幸了!
大廳的氣氛有些壓抑周圍的下人們戰戰兢兢的不敢擡頭,葉夫人滿心的焦急和擔憂,景繡、葉國公和葉尋卻是滿心的輕松,三人的目光都落在李德庸那由黑轉青,由青轉白變幻不定的臉上,等着他作何反應。
不知道過了多久,李德庸忽的一笑,笑聲醇厚的完全不像個太監,将手中的佛塵和聖旨交給身後的小太監,轉身拍了拍身上根本不存在的塵埃,對着景繡恭恭敬敬地跪了下去,聲音洪亮的說道:“奴才李德庸給王妃請安,王妃萬福!剛才失禮之處還望王妃海涵!”
景繡沒想到他會如此直接幹脆的給自己下跪,心頭受到了震撼,心中暗暗警惕,這個李德庸絕對不是個普通太監,看他人高馬大的,又如此能屈能伸,想來一定是個難纏的人物。
現在倒是弄的她自己下不來台了,自己還不是濬王妃就讓人家東旗皇上身邊的李公公給自己行王妃之禮,這傳出去倒顯得自己太過跋扈嚣張了些。不過這倒是其次,名聲壞點無所謂,最好能讓不懷好心之人敬而遠之。他跪了自己,自己若是受了,那麼自己也是要跪着聽聖旨了……
葉國公和葉尋也沒想到這個自進門起就眼睛長在頭頂上的李公公竟然這麼能屈能伸,行禮也就算了,竟然直接就跪下了,實在是太出乎人意料了。
葉夫人眼睛睜的大大的,不敢相信的看着那跪着地上,以頭觸地的人。看這李公公之前高高在上趾高氣揚的态度,想來在宮中的地位不低,就算不是東旗皇宮的内侍大總管也當是東旗皇上跟前較為得力的公公,在人前肯定是很受尊重的。就拿西臨皇宮裡的殷全殷公公來說,見到皇後皇子公主們都是應該行禮的,可是上到皇後下到文武百官哪一個敢得罪了他去,個個都得給他三分尊重。那殷公公除了皇上何曾跪過什麼人?
以此推測,這個李公公肯定也是甚少下跪的,如今竟然對着繡兒這麼徹底的跪了下去,這當真是能屈能伸啊!
景繡沉思了一會兒,忙側身讓開,然後一臉的誠惶誠恐,“李公公您這是做什麼啊,我與濬王尚未大婚,還不是濬王妃,您這麼做傳出去了人家還以為我不知天高地厚跋扈嚣張故意擺譜呢,這女兒家的名聲多麼重要啊,我知道您是一片恭敬之心,不想亂了禮數規矩,但是您也得替我想想啊,您先起來,等我和濬王大婚,您再給我磕……”
葉國公和葉尋正因為她被這李公公将了一軍而煩惱,想着這下子繡兒是必須得跪了,沒想到她忽然說出這話來,葉尋忍笑忍的辛苦,憋的臉色漲紅,葉國公嘴角抽搐,兇腔仿佛憋了一股氣,無聲的震蕩着。
葉夫人看着丈夫微微抖動的肩膀,臉上布滿了疑惑,但是卻莫名的沒了先前的緊張和擔憂。
以頭觸地的李德庸一口氣憋在嗓子眼,上不去下不來,額頭青筋直跳,趴在地上的雙手慢慢的劃過地上鋪着的帶有吉祥如意花紋的厚絨地毯,然後緊緊的捏成拳狀,慢慢的直起身子從地上站了起來,掏出懷中潔白不染纖塵的帕子慢慢的一根手指一根手指的擦拭着,神色冷凝而專注。
景繡臉上的幸災樂禍的笑容漸漸凝固住了,後背陡然竄上一股寒意,頭皮發麻起來。此刻的李德庸給她的感覺就像是一個正在磨刀霍霍眼神嗜血的屠夫,而自己就是那手無縛雞之力的待宰羔羊,這個人給她的感覺實在是太可怕了!
葉國公臉色也是一變,心中警鈴大作,在朝中這麼多年形形色色的人也見過不少,還從來沒有人讓他産生過此刻這樣的感覺,冰冷、嗜血、肅殺……這種感覺太危險了,就好像正站在前有狼後有虎的獨木橋上一樣,有一種死亡逼近的感覺。
葉尋更是已經走上前将景繡擋在了身後,神色警惕的盯着李德庸。
葉夫人神色瑟縮了一下,目光中閃過慌亂之色。
周圍的空氣仿佛都帶了一絲殺意,周圍的下人始終低着頭并沒看到李德庸的動作和表情,但還是感受到了他身上散發出的寒意,一個個頭垂的更低了,呼吸都變得小心翼翼。
李德庸不急不緩的認真擦拭過十根指頭,最後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捏着那帕子的一角,翹着蘭花指,嘴裡不知道說了句什麼,手上一松那帕子就飄飄悠悠的墜了地卻恰好落在景繡腳邊,一半覆在景繡的鞋面上,景繡像是被什麼東西燙到一般,那隻腳陡然一擡,那帕子從她腳上滑落,她情不自禁的後退了兩步。
李德庸目光落在她的腳上,然後又看了那落在地上依舊潔白的帕子一會兒,最後視線往上迎向景繡正盯着自己看的澄澈雙眼,那雙眼睛裡有着厭惡,他緩緩咧開嘴角,問道:“五公主是嫌這帕子髒嗎?”
景繡已經穩定下心神,笑道:“我倒是沒覺得這帕子髒在哪兒,倒是公公好像十分嫌惡這帕子?”
李德庸舉起白皙卻寬大的雙手,手心朝着自己,十指張開,就像是欣賞一件上好的瓷器般端詳着,眉頭輕輕的皺着,幽幽的說道:“這兩隻手多少年沒有碰過肮髒的地面了,雖然咱家仔細的擦了,但是有些髒東西是擦不掉也洗不掉的,它會永遠跟着我,每當我看到這雙手就會想起它們在今天碰過髒東西……”
說着他目光陰骘的看向景繡,慢慢放下了雙手,似笑非笑的接着道:“這地面髒,五公主就不用跪着接旨了,咱家在這裡先提前祝賀五公主和濬王殿下夫妻和睦舉案齊眉,等五公主去了東旗咱家就補送上賀禮,希望到時候五公主不要嫌棄才是!”
景繡當然知道他這“賀禮”必然不是自己想要的,于是敬謝不敏道:“賀禮就不用了,公公的心意我收下了!”
李德庸灑然一笑,這賀禮他是肯定要送的,不是她說不要就不要的。
轉頭看向葉國公,抱拳道:“告辭!”
那小太監将聖旨随手放在旁邊的一個桌子上,拿着佛塵趕忙跟了上去,然後外面那些跟随而來的侍衛們統統跟在他們身後離去。
大廳内主仆衆人齊齊松了一口氣,景繡看着地上擺着的六個楠木大箱子,心裡有些發怵,腦中閃過許多個畫面。一打開箱子忽然竄出一條毒蛇,或者一隻毒蠍子啊;或者一打開就忽然爆炸啊;再或者一打開一股血腥味撲鼻而來,裝滿了死去的雞鴨鵝甚至死屍什麼的……
葉尋顯然和她想到一塊去了,将她往後推了推,然後又看了眼葉國公夫婦才走上前,直接用腳踢開最靠近的一隻箱子,金光閃閃的珠寶首飾耀花人眼。
下人們一個個瞠目結舌,葉尋轉過頭來,景繡一臉震驚,葉國公夫婦也是面露驚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