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濯纓前世裡就一直想見識傳說中的古代武俠世界,對這江湖上的試劍大會還是很感興趣的,衡州距離徽陽不遠,可以去看看無妨。
把陸曼的請帖拿給绮裡晔:“你要不要也去?”
這種場面绮裡晔見得多了,其實沒多大興趣,但水濯纓想去,他便也陪着:“衡州和南疆是同一個方向,我稍微繞一點路,陪你去衡州待兩天好了。”
衡州距離徽陽不過二十多裡路,不用坐馬車,水濯纓和绮裡晔便直接騎馬去。
兩人到徽陽南城門的時候,正巧碰見陸曼和其他幾位貴女也在那裡一起出城。陸曼邀請了徽陽城中好幾個将門或者江湖出身,會武功的閨秀千金去試劍大會,本來也邀請了齊望月,但齊望月身上的傷太重,無法出行。
“東越皇後,曦和郡主。”陸曼朝水濯纓和绮裡晔打招呼,“你們也要出發了?我們在等林家二小姐一起走,不如你們也跟我們一起走吧?到了衡州我也好一起接待你們。”
她大約是唯一一個看見绮裡晔抱着水濯纓親密無間共乘一騎,還能保持嘴角不抽眼角不跳目光不詭異,甚至自若如常跟兩人打招呼的。
绮裡晔一點也不想跟人同行,水濯纓瞪他一眼:“這裡到衡州最多不過一個時辰,你還想幹什麼?”
绮裡晔意味深長瞥她一眼:“一個時辰能幹的事情多了去了,愛妃要是不介意被人看到,本宮自然更不介意。”
水濯纓:“……”
無奈地轉向陸曼:“陸小姐,我們還是先走一步吧。”
陸曼也沒有堅持:“好,你們到了衡州,一打聽試劍大會就知道在哪裡,家父已經過去了,你們到時候先去找家父也一樣。我們最多不過遲一會兒就到。”
绮裡晔和水濯纓策馬出城,不料才走出兩三裡路,座下那匹黑馬不知是生病了還是怎麼回事,越來越虛軟無力,四條腿直打顫,很快就無法再載着兩人行走了。
兩人下馬看了看,也沒看出個所以然來。绮裡晔的所有用度都必須是最好的,坐騎也不例外,這匹黑馬本來十分健壯神駿,出發前也有下人檢查過了,本來應該不會突然生病才是。
“立刻去最近的地方再弄一匹馬來。”
绮裡晔朝空氣中做了個手勢,馬上有跟随在周圍的暗衛聽令而去。這條路是官道,附近就有好幾個村莊和鎮子,大約一柱香時間之後,就有另外一匹駿馬被牽了過來。
兩人再次上路,這次又隻走出不過幾裡路,到達一片高聳連綿的山巒腳下時,座下的駿馬又出現了異常。不停地嘶鳴掙紮,撅蹄子踏地面,似乎是極為焦灼不安的樣子,在原地駐足不前,不管怎麼揮缰繩催促都沒用。
“什麼情況?”
水濯纓隐隐感覺有些不對。這應該已經不是這匹馬本身的問題,而是它似乎正因為周圍的環境而感到不安。
很多動物都會在地震或者其他巨大災難來臨之前覺察到危險,并且做出某些反應。這裡該不會是要發生什麼了?
就在這時,兩人突然感覺到腳下的地面傳來一種隐約而巨大的震顫感,空氣中響起沉悶的轟隆隆聲音,不知來自于什麼地方,壓迫得人的耳膜一陣難受,像是有什麼奇大無比的東西正在倒塌、摩擦和移動。
绮裡晔一擡頭,臉色驟變,猛然一勒缰繩,調轉馬頭,那匹馬終于撒開四蹄,往去路的相反方向疾馳而去!
在他們的上方,那座巍峨險峻的山巒半中間,仿佛被一把巨大的刀刃橫着往下斜切了一刀,足有小半座山體都在往下倒塌滑落,帶着雷霆萬鈞之勢,裹挾着無數山石泥土,朝着山腳下的官道轟然壓下!
這片山巒都是由石塊和砂性土壤組成,本身結構就十分松散,上面隻覆蓋了一層稀稀落落的雜草、灌木和小樹,沒有生長多少大棵的樹木。
夏澤連日來暴雨不斷,雨水沖刷浸泡,早就把山體沖得更加松垮,如今竟然半座山都滑坡了下來,頃刻間形成一道巨大的泥石流,轟隆隆滾滾而下。
那匹駿馬就算空着背奔跑,也根本跑不過泥石流的速度,更不用說背上還負着兩個人。幾乎是轉眼間,泥石流就追到了近處。
洪水一般奔流下來的砂性土壤中,夾雜着大量的草木和石塊,像是無數條灰色斑駁的巨龍,呼嘯怒吼着張開大口,朝前方的兩人一馬直吞過來。
绮裡晔眼看泥石流已經逼到了數丈開外,地面都在劇烈地震動,無數大大小小的石塊從後方滾過來,座下的駿馬跑得東倒西歪,突然馬腿被石塊砸中,一個踉跄倒了下去。
绮裡晔反應極快,抱着水濯纓直接從馬背一躍而起,足尖在馬背上重重一踏,騰起足有兩丈多的高度。滾滾的泥石流從兩人後面追上來,一下子就吞沒了那匹馬。
跟随兩人而來的一行暗衛,在泥石流沖下來的那一瞬間就已經被埋了好幾個,隻有武功最高反應最快的四五人,随着绮裡晔躍到了泥石流的上方。
這股泥石流太過巨大,官道一側的地形又并不複雜,根本沒有地方可以躲避。幾人隻能靠着不斷踩踏在泥石流中裹挾的石塊上,才不至于沉沒下去。但這難度簡直不亞于在激流中踩着漂在水面上的樹皮渡水,需要高到不可思議的速度和輕功。不過是片刻時間,又有兩名暗衛摔進了泥石流中,被吞得屍骨無存。
“那邊!”
水濯纓被绮裡晔抱着,在泥石流震耳欲聾的轟隆隆巨響中,竭力大聲喊道。
他們的左邊不遠處有一塊巨大的岩石,之前是立在官道路邊的,足有一丈多高,泥石流還沒有把它完全淹沒。
绮裡晔往左邊飛身掠過去,兩人落到那塊巨岩頂上,跟着上來的隻有輕功最好的玄翼一人。
水濯纓這才略微松了一口氣。往周圍望去,四面八方都是滾滾的泥沙石流,不過速度已經比一開始時減緩了很多,聲音和震動也不那麼巨大得恐怖了。滑坡下來的隻有那麼一大片山體,雖然剛剛倒塌下來時的氣勢十分可怕,但還不至于持續太長時間。
然而,三人懸着的一顆心髒還沒有落下來,更遠處的山中又傳來了一陣更大的轟鳴聲,并且正在迅速地接近。
這次的聲音不像之前那麼沉悶,而是猶如巨雷驚鳴,萬馬奔騰,聽上去竟隐隐像是水聲。
水濯纓臉色一變:“是山洪!”
泥石流和山洪作為山區中的兩大自然災害,常常在暴雨之後伴随而生。山洪的破壞力沒有泥石流那麼大,但災害範圍往往更廣。
她話音尚未落下,就看到剛剛山體滑坡露出來那個豁口中,出現了一排滔天的濁浪。仿佛巨潮堆擁,浮山倒海,渾濁的黃色浪頭湧起足有兩三丈高,驚心動魄,緊随在漸漸停滞的泥石流之後,轟然奔騰湧來!
山洪的速度比泥石流更快上數倍,巨石上的三人這次甚至根本沒有時間逃跑躲避,巨浪浪頭一瞬間就到眼前,迎頭淹沒了三人!
水濯纓隻感覺一股巨大猛烈的力量撲面而來,把她整個人重重沖了出去,抛進激流之中。绮裡晔緊緊地抱着她,為她擋住了巨浪的大部分沖擊力,但她還是眼前一陣金星亂冒。
水濯纓前世裡的水性還算不錯,但在這樣的滾滾洪流中,哪怕是世界遊泳冠軍也沒用。她本能地拼命撲騰着想浮上水面,绮裡晔終于不再抱着她,但仍然緊緊地拉着她的一隻手,兩人在洪水中上上下下沉沉浮浮地掙紮了半天,才終于冒出水面來。
洪水渾濁得像是泥漿水一樣,裡面夾雜着大量泥沙雜物,水浪飛濺,眼前除了一片泥黃色以外什麼都看不見。
以绮裡晔能夠踏水行走的輕功,即使是在這樣的洪水中,也完全可以踩着水裡的浮木之類借力,但再帶上一個水濯纓就根本不行。他的水中功夫比水濯纓好得多,在激流中還能勉強穩住身形,要是一放開水濯纓的話,水濯纓立刻就會被沖得無影無蹤。
官道兩邊都是山,山裡有幾處村落,但兩人連浮出水面換氣都困難,根本不知道被沖到了什麼地方。水濯纓竭力想看兩邊有沒有可以攀住的樹木或者山石,一露出水面,渾濁的浪頭就一個接一個地拍過來,拍得她連眼睛都睜不開。
突然遠處出現了一大片長長的黑色陰影,水濯纓用手擋住浪頭,甩開披散在臉上的頭發望去,卻見那是一根巨大的浮木,估計是一棵被洪水折斷的樹木,正随着激流對着她和绮裡晔橫掃過來。
“後面……”
她隻說出這兩個字,一個浪頭迎面打來,堵了她一口的水。绮裡晔猛然回身,那根粗大的浮木帶着來勢洶洶的力道,已經掃到了兩人的身後!
绮裡晔毫不猶豫地一掌朝着浮木拍出。在水中出掌本來威力就要打一半折扣,人力也根本不可能比得過這百丈洪流的力道。他這一掌之下,喀嚓一聲,浮木半中間塌裂下去一塊,卻并沒有折斷,兇猛的來勢也沒有減緩多少,這時候躲避已經來不及了。
“砰!”
绮裡晔在最後一瞬間把水濯纓拉到身前,運氣于背後護住内髒,那根浮木重重地直接撞上了他的後背!
這一撞之下,要是換成普通人的話,足以被撞得腦漿迸裂,骨骼盡斷。
水濯纓縱然沒有被直接撞到,那可怕的力道隔着绮裡晔轉過來,也是讓她感覺五髒六腑仿佛被一個巨大無比的銅錘錘了一記,眼前一黑喉頭一甜,兇口一陣氣血翻湧,一下子失去了知覺。
……
不知過了多久,從一片黑暗混沌中恢複感覺的時候,水濯纓唯一的感覺就是疼痛。
身上痛,四肢痛,内髒痛,腦袋痛,最痛最難受的就是肺部,好像被灌了滿滿一兇腔的硫酸,又酸又疼又漲,一動就像是整個肺部會開裂崩潰一般。
她其他什麼都顧不上了,一邊咳一邊吐,先把腹中的水全部吐了個精光,然後又休息了好一會兒才緩過氣來。
感覺自己的右邊肩膀至少是脫臼了,身上其他地方磕磕碰碰的有無數處,兇口内部隐隐作痛,也不知道有沒有受内傷。
上次她在湘山中也從瀑布上面摔進潭裡一次,和這一次比起來,那次落水簡直就輕松得像是沖了一個淋浴。在這樣的山洪中還能幸存下來,也算是她命大。
水濯纓艱難無比地試着動了動到處都在劇痛的身體,好半天才感覺出她現在是躺着還是坐着還是挂着。吃力地睜開眼睛,又過了好半天才能看到光亮,慢慢分辨出視野中模糊的景物。
往周圍看去,這才發現自己正在一條溪流的岸邊,溪流兩岸到處都是洪水漫過後留下來的淤泥,枯枝和亂七八糟的雜物。溪流水勢仍然猛烈,但已經沒有山洪暴發時那麼洶湧澎湃,水質也沒有那麼渾濁。山洪應該是已經過去相當長一段時間了。
她是被緊緊系在了一棵粗大結實的樹樁上,這才沒有被洪水沖走。綁在她腰間的是一根帶着華麗豔紫色刺繡的玄色織錦布條,很顯然是從绮裡晔的外袍上撕下來的。
是绮裡晔把她綁住了……那他人呢?
水濯纓往周圍看了一圈,沒有看到绮裡晔的身影,倒是就在她不遠處,看到了正盤腿坐在地上的另一個人。
這人看外貌還很年輕,不超過三十歲。和绮裡晔倒是有一點相似,就是雌雄莫辨,一眼看去認不出是男還是女。
說是個男人,他身形單薄,雙肩猶如脆弱的蝶翼一般,那纖細清秀的骨架怎麼看都不像是男性的骨架。脖頸上沒有喉結,長長的柔亮黑發披散下來,一張陰柔無比的精緻面容,肌膚比女子還要雪白細嫩,五官線條純粹是女性的秀美柔和,沒有一點男性化的棱角和力度。
說是個女人,他的兇完全是平的,不像绮裡晔那樣靠着寬袍華衣來遮掩男性化的身體,他身上穿了一身純白的男式長衫,上面沒有任何繡花紋樣,隻有一個巨大的不規則黑色圖案,占據了整件長衫的三分之一面積。長衫并不寬大,腰間束了腰帶,纖細的身材顯露無疑,前不凸後不翹,腰不細臀不寬,也着實不像是女性的身材。
他的面前是一片平坦的沙地,沙地上畫了橫十九道縱十九道豎線,形成一張圍棋棋盤。上面以實心圓圈為黑子,空心圓圈為白子,已經密密麻麻擺了不少棋子上去,赫然是一個黑白雙方厮殺得如火如荼的棋局。他并不是在自己和自己下棋,而是在思索如何破解這個棋局。
他身後有一棵垂絲淺碧,嫩芽新吐的大柳樹,從他頭發衣服上落的柳樹花穗來看,他應該已經在那裡一動不動地坐了很長的時間。
水濯纓解開腰上系着的布條,艱難地站起來,一動就感覺身上每一根骨骼每一塊肌肉都像是撕裂般地疼。
走到那白衣人面前,問道:“請問有沒有在溪流中看到一個身穿玄色紫紋長袍的青年?”
白衣人像是什麼也沒有聽到,目光還在棋局上,完全不理會她。
水濯纓又問了一遍,白衣人這才眼皮也不擡,淡淡答了一句:“我為何要告訴你?”
他的聲音也是雌雄莫辨,但不像绮裡晔那麼靡豔魅惑,帶着醉人的微微沙啞和磁性,而是像容貌一樣陰柔,帶着幽幽的涼意。仿佛一方白色的冰絲綢緞,光滑、柔軟而冰涼,在黑暗中緩緩地拂過人的耳畔。
水濯纓想來這白衣人也不是個古道熱腸樂于助人的品性。她人在溪邊,距離他不過幾米的距離,一眼就可以看到。幾米開外就有一個人躺在水邊生死不知,而白衣人就像是根本看不見她一樣,注意力完全隻在眼前的棋局上。
水濯纓望了沙地上的棋局片刻,同樣淡淡地開口道:“橫十二路,縱九路。”
書畫她不擅長,但棋藝卻是頂尖一流,前世裡十幾歲的時候就拿過全國圍棋冠軍。
那白衣人停頓了半晌,伸手以小樹枝在棋盤的橫十二路,縱九路位置上畫下一個空心圓圈,又看了一會兒,終于擡起頭來,正眼看向水濯纓。
他有一雙形狀輪廓極為漂亮的眼睛,睫毛比女子還長,隻是瞳眸黑得沒有一絲一毫的光亮,像是兩個幽深得不見底的黑洞一般,看過來的時候令人背後直冒寒意。
“下一步如何走?”
水濯纓用跟他剛才一模一樣的語氣答回去:“我為何要告訴你?”
白衣人望了她片刻,這才道:“我沒有看到你說的人。半個時辰前你就被綁在水邊躺着,那時候洪水早已經退了,你身邊并沒有别人。”
水濯纓微微蹙眉。山洪暴發的時候是早上,現在已經是下午,過了好幾個時辰,也就是說绮裡晔如果還在洪水中的話,現在恐怕已經被沖到了很遠的地方。以她的身體狀況,是根本不可能自己走着去漫山遍野找他的。
她一秒鐘都不想耽擱,轉身就走。
以绮裡晔的武功,隻是在洪水中随波逐流的話,一般不會有什麼事情。但他後背上被浮木那重重一撞,她被他護在懷裡都感覺兇口被震得隐隐作痛,他直接承受全部沖撞力,内力再深厚隻怕也得受傷。帶着傷在那種洪水中……她不敢想下去。
這附近的山中應該有村子之類,隻要能找到人,就可以送信回徽陽明郡王府,派大量人馬出來找绮裡晔。
但水濯纓一轉身,背後那白衣人卻叫住了她:“站住。”
水濯纓沒理會他,徑直往前走。他管不管别人死活自然是他的權利,但绮裡晔生死未蔔,她現在隻覺得一顆心髒都被緊緊攥着,沒那個閑情逸緻跟他在這裡廢話。
白衣人陰涼的聲音再次從後面傳來:“你現在的身體,走不出一裡地就得倒下。給我下完這盤棋局,我幫你去傳信叫人。”
水濯纓站起來隻走出這幾步路,就已經感覺全身發軟,頭暈目眩,知道白衣人說的不錯,她恐怕連幾百米都走不出去。而這周圍的村子到底有多遠,還很難說。
回過頭,淡淡道:“好,但你必須先幫我傳信。”
白衣人站了起來。這時才能看清,他衣衫上那個碩大的黑色圖案,原來居然是一隻睜開的抽象化眼睛,形狀是人的眼睛,但瞳孔卻是一條細細的豎線,看過去極其詭谲。
绮裡晔的中性化,在于妖豔靡麗的外貌和強大逼人的氣勢糅合在一起。而這人的氣質完全不一樣,給人最明顯的一種感覺就是陰柔怪異,像是一隻從骷髅眼窩中鑽出來的美麗蝴蝶。
美則美矣,同樣也是個隻宜遠觀不宜靠近的。
------題外話------
應該能猜出這白衣人是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