夙沙羽一個原則上幾乎不會踏足中原的南疆伽印人,當初二話不說,毫不猶豫地隻身跟着晏染來到崇安。晏染給他治療雙腿的時候,他也是任憑擺布,仿佛是不知為何确信晏染絕對不會害自己。
他盡管不記得晏染,對晏染卻分明不一樣。就像是他們剛剛認識的時候,他對晏染有着一種執着的好感和興趣,那時候還是個小孩子的他天天纏着晏染到處跑,使盡百般手段堵截晏染,現在雖然動不了了,卻也沒什麼兩樣。
他對自己的雙腿能不能治好似乎一點都不關心,倒是沒完沒了地追問晏染的情況,打聽晏染的過去。晏染為了他的雙腿,除了陪着他的時候,天天要麼在岐黃司的藥房裡面研究藥材,要麼在書庫裡面翻找醫書。他雖然無法行走,卻是晏染走到哪裡跟到哪裡,坐着個輪椅又不方便,以緻于晏染後來幹脆走到哪直接把他帶到哪,免得麻煩。
猶如時光在恍惚中倒退重複,他們在恩怨糾纏了十多年之後,斬斷過往,抛卻情仇,回到十幾歲鮮活青蔥意氣風發的少年時代,開始新的一場相知相識。
“我沒時間。”晏染無奈地回答,“你的腿拖得越久,越是不容易治好,還是說你真想一輩子站不起來?”
夙沙羽本來想說如果能一直這樣的話,他能不能再站得起來都無關緊要,但還是沒敢說。畢竟沒有哪個大夫願意聽到自己費盡心思想治好的病人說不想治病,萬一晏染撇下他不肯給他治了,那就完了。
晏染推着夙沙羽出了房間。從内院去藥房要經過一條長長的抄手遊廊,院子裡種着一棵高大的銀杏樹,這個季節裡滿樹金黃,鮮豔燦爛的葉子猶如碎金一般鋪了一地,遊廊裡面也落得到處都是。
夙沙羽坐在輪椅上,望着前方晨光秋色裡的深深庭院,微眯起一雙狹長的眼睛,目光像是落在極遙遠的地方,蒼茫而又帶着一種溫柔的懷戀。
半晌之後,他輕聲開了口。
“我一直在想我忘記的那個人……這個人是不是就是你?”
晏染推他輪椅的動作停了下來,但隻不過微微的一下停頓,又繼續不疾不徐地往前走去。
“我以前并不認識你。”他的語氣平靜得聽不出波瀾,“也不知道你說的這個人是誰。”
夙沙羽笑了一笑。這個問題是他第一次直截了當地問出來,但之前早就已經旁敲側擊地問過晏染很多次,想從晏染的反應和回答中找出他們曾經相識的蛛絲馬迹,而晏染始終堅決否認。
但他的感覺不會錯。眼前的這個人,他有着太深的熟悉感和親近感,莫名地信任對方,一看見對方就覺得心情愉悅和想要靠近。
他并不是一個容易接近相處的人,也從不相信什麼眼緣不眼緣的說法,有這樣的感覺,就說明他們之間一定有過特殊的關系。
然而,那種熟悉感和親近感裡面,還帶有一種更加深沉複雜的感覺,像是隐隐約約的酸楚,絕望和疼痛。
盡管他的記憶一片空白,沒法分辨清楚,但他猜想他們被遺忘的過去,肯定并不全是愉快美滿的。肯定發生過一些讓他痛徹心扉的事情,以至于哪怕他把一切都忘得一幹二淨,這種感覺還是殘留在他的腦海底部,無法徹底抹去。
他的失憶很有可能就是因為這些事情而導緻的。晏染不願意承認他們以前相識,恐怕也是這個原因。
夙沙羽這時候反倒是感到一種釋然。既然以前發生過的事情不是什麼好事,他何必還要去苦苦追尋,至少現在晏染和他之間沒有糾纏着這些糟心問題,晏染費心費神竭盡全力地想要治好他的雙腿,對他也是有求必應。
兩人一路無話,到了藥房裡面,晏染一般都在這裡給夙沙羽治療他的雙腿。
夙沙羽一雙膝蓋處骨骼隐隐有些變形的雙腿露出來,下半截小腿因為長時間沒有行走而略顯羸弱,最近這段時間泡了太多的藥浴,膚色染上了藥材的顔色,比其他地方都要深些。
晏染微微蹙着眉頭,給他仔細地檢查了一遍雙腿,然後又給他施了一遍針,眸中目光幾不可見地沉暗下去兩分。
“我讓人給你準備熏蒸,你留在藥房裡面,還是大約半個時辰左右。東儀帝後剛剛回到崇安,我要去一趟鳳儀宮見一下東儀皇後。”
“好。”
夙沙羽望着晏染出去的背影,目光落到自己的雙腿上,眸中神色幽暗變幻。
……
水濯纓回到皇宮之後,擺在第一位抓緊做的事情就是練武。
自從地下宮殿裡面出來,她就深深地感覺到自己的武力值還是太弱,否則那時候也不會受制于即墨缺。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她的周圍不可能永遠有武功高強的暗衛們保護着她,總會有在她意料之外的情況發生,這種時候隻能靠自己。
晏染來見她的時候,水濯纓正在鳳儀宮的花園中獨自一人練劍,绮裡晔上朝去了。
除了“蝶戀花”之外,她現在練了第二套更難更複雜的劍法,“長相思”。和“蝶戀花”同屬一個陰柔派系,但是招式變化比“蝶戀花”多出足足一倍,對于内功修習的要求也更高。“蝶戀花”她練了足有兩年多才全部練成,現在這一套“長相思”練起來,到最高一重估計要四五年以上。
鳳儀宮中的宮女過來通傳,水濯纓這才收了劍,就穿着那一套練劍時的短打衣衫,來到花園中的一座涼亭裡。
“在岐黃司住得慣不慣?”
水濯纓跟晏染在海島上住了兩年,在晏染面前也沒什麼拘束,練劍練得正口渴,端起茶杯一口喝了下去。
“還好。”晏染說,“白翼很有天分,我已經準備把我的醫術全部傳給他,否則我們這一脈的醫術在我這裡就要斷絕失傳了。”
水濯纓知道他的醫術也是由數十年前一位隐世神醫傳下來的,不過晏染青出于藍而勝于藍,醫術似乎比前人更高。
“我好像一直沒問過,你師父隻收了你一個弟子麼?你沒有師兄弟姐妹了?”
“很久以前有一個師弟。”晏染說,“是北晉人,我沒有見過,聽說是北晉一位姓顧的藩王世子。少年時跟着我師父學了幾年的醫術,後來那位藩王因為反叛而遭到北晉皇帝滿門抄斬,我師弟也不知道是被殺了還是逃跑了。不久後我師父仙逝,沒有再收過其他弟子。”
他以前教過白翼一段時間的醫術,也是因為看白翼有學醫的天分,但那時他性情孤僻,并不想跟人有太多的牽扯羁絆,并未收白翼為徒,也沒怎麼盡心教過白翼,大多數時候不過是丢給白翼幾本醫術讓他自學而已。
他不會一直留在中原,而水濯纓的身邊又需要醫術好的大夫,他正好把醫術全部傳給白翼,也好讓他這一門後繼有人。
“對了。”水濯纓問道,“夙沙羽的腿怎麼樣了?”
晏染搖了搖頭。
“我來找你,就是想說這件事情。夙沙羽的腿當年傷得太重,時間又隔久了,想要讓他完全恢複到跟以前一模一樣,最近我考慮過了所有能用的方法,還是隻有不到五成的把握。所以我一直沒敢動他的腿骨。我想……如果你們真的能找到蚩羅墓和優昙婆羅花,而優昙婆羅花又不隻夠你一人用的話,能不能分一部分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