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近很清閑。
天璇教以前作為江湖上惡名遠揚的魔教,麻煩事沒完沒了,現在一下子風平浪靜下來了,大家天天閑着沒事幹,反倒似乎有些不習慣。
蚩羅墓的傳言流出來的那段時間,江湖上是最熱鬧的時候,各方勢力互相明争暗鬥,較勁不休,都想比别人更早找到蚩羅墓,然後獨吞據為己有。天璇教也被卷進了其中。
然而蚩羅墓被東儀朝廷大規模開挖了之後,江湖上交錯複雜的洶湧暗潮一下子就少了許多。
以前所有人互相都可能是對手和敵人,現在所有人的敵人隻有一個――東儀朝廷。衆多仍然不肯放棄的黑白兩道勢力,都沖着這個方向彙聚而去。燕嶺蓮花峰附近,從蓮花峰回崇安的一路上,有無數的江湖中人在這附近眼巴巴地埋伏轉悠。
蚩羅墓裡面的寶藏實在是太驚人了,他們不敢說從東儀軍隊手裡奪過來,哪怕是能撿到從手指縫裡漏出來的一點點,也是極其驚人的财富。
我跟東儀帝後都打過交道,自然不會有去從他們手中搶東西的念頭,所以天璇教一直脫離于這一波江湖浪潮之外,倒是格外的平靜。
天璇教總壇在東儀南方的五指峰上,但我現在沒有事情,不喜歡悶在總壇裡,而是在外面到處遊蕩。
春遊湖水碧,夏采蓮花紅,秋枕落葉黃,冬釣江雪白。随心所欲,恣意而行,想去哪裡就去哪裡,想做什麼就做什麼。興緻一起,可以放舟千裡而下,去看一片江南早春初開的杏花;也可以拾級百丈而上,去觀一場懸崖絕頂破曉的日出。
在我十幾歲充滿幻想的少女時代的時候,曾經最想過的就是這種生活。當然,在我的幻想裡,還有另外一個人與我一起,走遍這長川闊嶺,錦繡河山,閱盡駿馬秋風冀北,杏花春雨江南。
隻是現在,在路上的隻有我孤身一人。那個人,明明還在這世上,卻永遠也不可能與我同行了。
到夏澤境内時,我在路上碰到了三輛裝滿女孩子的大車,是被人牙子拐賣的少女。雖然天璇教定下的教規是教衆不準幹好事,但反正現在周圍也沒别人,我正好又有興緻,就上去插了一手。
趕車的有六個人牙子,全都被扒光衣服,光溜溜地吊到了路邊的大樹上。人牙子們身上搜出來幾張銀票和一些碎銀子,被我分給了馬車上吓得瑟瑟發抖的女孩子們,讓她們自己趕車去前面的城鎮上向人求救。
這時我才注意到,其中一個女孩子,竟然是以前我在大谷村受傷時遇到的水鈴蘭。
“鈴蘭妹子?你怎麼會在這裡?”
我驚訝地把水鈴蘭從馬車上接下來。那時候我在水鈴蘭家裡養傷養了好幾個月的時間,雖然她現在因為被抓,模樣顯得十分憔悴,但我還是一眼就認出了她。
水鈴蘭畢竟是個柔弱女子,碰上被人牙子劫走這種事情,估計是被吓得不輕。一看見我,哇地一聲哭了出來,一頭撲進我的懷裡。
“璇姐姐……我……我在鎮上被人認出是女子……就被人牙子抓了……”
水鈴蘭以前在村子裡的時候一直扮成男裝,我這才知道,她是去鎮子上買東西的時候暴露了女子身份,被人牙子盯上。她當時隻有一個人,人牙子找了個僻靜無人的地方就把她迷倒帶回來了,現在這可能是要轉賣到東儀去。
“别哭别哭,沒事了。”我拍着水鈴蘭的後背安慰,“姐姐送你回去。”
水鈴蘭眼淚汪汪地搖頭:“大谷村附近現在應該都是官兵,我不能回那裡去了……”
車上被抓來的女孩子足有十幾個,都是來自于那一帶,其中有好幾個富家女兒,被人牙子拐走了家裡肯定得報官。這麼大規模的人口拐賣案子,在夏澤已經算十分嚴重,确實會引起官府的很大注意。
水鈴蘭跟其他女孩子不一樣,她是夏澤出逃的郡主,身份不能暴露,現在再回大谷村,的确是不合适。她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柔弱女子,孤身一人,另外再找安頓的地方,也沒那麼容易。
我笑道:“要麼你幹脆哪也别去,跟姐姐一起在外面遊山玩水好了,我正覺得一個人走孤單得很,想要個遊伴呢。”
這話我本來隻是随口一說,水鈴蘭是金尊玉貴的郡主出身,就算後來為了躲避婚事而逃出來了,也是安安穩穩地住在村子裡面,哪能像我這種江湖女子一樣,風餐露宿地在荒郊野外到處浪蕩。
沒想到,水鈴蘭一聽之下,微微紅了臉,又驚又喜:“……真的?我可以麼?”
我說:“我得先提醒你,這可不是你們大家貴女坐在馬車裡一群丫鬟伺候着的那種遊山玩水,山要自己爬,水要自己涉,晚上沒有地方住宿就得幕天席地睡在野外,你願意不?”
“願意!”水鈴蘭顯得極為開心,“璇姐姐肯帶我去的話,怎麼樣都可以!”
“那就走。”我爽快地一揮手,“你先跟我共乘一匹馬,等到了有賣馬的地方,再給你買一匹。”
于是我們說走就走,先去了夏澤南邊靠近南疆密林的附近,那裡的山中有一座大瀑布,聽說夏天水量多的時候,極為震撼壯觀,我早就想去看了。
水鈴蘭并沒有我想象中那麼嬌氣,甚至可以說是個很好的遊伴。我本來以為她會不習慣這樣天天在外面風吹日曬地跋涉,但她這一路過來,心情一直顯得非常好。
沒帶幹糧也打不到獵物,隻能啃半生不熟又酸又澀的野果時;晚上下大雨又找不到避雨的地方,隻能勉強躲在石縫裡頭時;走錯了路,不得不繞上好幾天時間返回時……她總是照樣那麼興緻勃勃,仿佛這些經曆對她來說都是從未有過的樂趣一般。
這種興緻很有感染力,遊玩的時候最需要的就是這種興緻,本來沒那麼順利的旅程,這樣一來都變得充滿了歡聲笑語。
我們到了南疆附近的山中,把馬留在山外,一頭紮進深山老林裡面。水鈴蘭本來嬌生慣養,在村子裡待了兩年,身體倒也并不嬌弱,能上山能下水,隻有在一些險峻陡峭,實在過不去的地方時,才需要我以輕功幫她一把。
我們找到數百年前古人遺留下來的山中小道的痕迹,千辛萬苦地翻過一座座陡峭的山峰,然後沿着山裡奔瀉出來的河流岸邊逆水而上,走了足有三天多,才終于見到那座大瀑布。
這座瀑布果然名不虛傳,現在正是水勢最為洶湧的時候,隔着好幾座山,就能聽到那猶如萬馬奔騰,驚雷滾滾一般的水聲,震耳欲聾地從山中傳來。
走到近處,數十丈開外就能感覺到一股涼爽濕潤的水汽撲面而來。巨大的瀑布猶如銀河垂落九天,從山壁上轟然傾瀉而下,飛珠濺玉,直洩入下方碧玉一般的深潭之中。滾滾水霧騰空彌漫而起,猶如若隐若現的紗幔般,把整座瀑布籠罩在其中。陽光映照過來,瀑布上折射出淡淡的虹彩,更顯瑰麗。
我在中原遊曆過很多地方,也從未見過這麼雄偉壯觀的景色,水鈴蘭更是被震撼得無以複加。我們站在瀑布下方,瀑布的水聲實在太大,幾乎聽不見對方的說話聲,退到了遠處,才能正常地交談。
“這瀑布好美啊……走了這麼遠的路,果然值得!”
水鈴蘭激動得兩眼閃閃發光,我笑道:“看鈴蘭妹子這麼高興,早知道就早點去找你。把你一起帶上了。”
水鈴蘭的臉色又是微微一紅。
“我……讓璇姐姐見笑了。我是不是顯得很沒見識?”
我說:“你以前是尊貴的郡主,哪有機會來這種地方,你看這瀑布在這麼荒僻的深山老林中,一年到頭也沒幾個人能來這裡,連我都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景色。”
水鈴蘭望着遠處的瀑布,眼神悠遠:“我小的時候喜歡看遊記,總希望能親自去遊記上寫的那些地方看看,但那時候也知道是不可能的,隻能根據描寫幻想一下那些景色。沒想到,竟然真的有實現的一天。”
她轉過來,對我粲然一笑:“謝謝璇姐姐。”
我很理解她的感受。我的出身雖然比她低得多,但也是富賈之家的小姐閨秀,原本的一輩子,就是被家裡送給一個能當我爺爺的小官老頭當妾,或者給某個中年喪妻的猥瑣鳏夫做填房。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守着一個丈夫和一堆小妾姨娘庶子庶女,相夫教子,侍奉公婆,把後半生耗在像是囚籠一樣肮髒惡心,令人窒息的深宅大院裡面。
我逃了出來,水鈴蘭也逃了出來。我是因為要當嫡姐的替罪羊,她是因為對家裡給安排的親事不滿意,我們其實是一樣的。
一樣的勇氣,一樣的天生反骨,一樣對于這種可悲命運的不甘和反抗。
所以我以前遇到她,那時就對她很有好感。偌大塵世,茫茫人海,能遇到幾個這般有共鳴的知音之人。
我伸手捏了捏她的臉,也笑道:“謝什麼,鈴蘭妹子笑起來這麼可愛,給我捏捏就行。”
水鈴蘭的臉更紅了,拍開我的手,轉過身去不接話。我在後面哈哈大笑。
我們後來又去了很多地方。栖息滿了無數白色水鳥,被驚起時猶如漫天大雪倒飛上蒼穹的葦蕩;秋日裡盛開着漫山遍野的野菊花,像是融化的黃金潑灑開去的山野;怪石林立,千姿百态,有風吹來時能發出如訴如泣之聲的石林……甚至還出了一趟東海,到達海上一座荒島,那裡的沙灘上到處都是海龜,海龜的蛋産在沙子底下,一窩能挖出上百顆圓溜溜白生生的蛋。
這段旅程實在美好,我走得簡直上了瘾,都不想再回去管天璇教的事情。
最早的時候我需要天璇教的勢力,是為了找那個人,後來一門心思撲在教中事務上面,是為了忘記那個人。而現在,這兩者似乎都不需要了。
沒有忘記,隻是也不需要刻意去忘記。過往的記憶,就像是案幾上一個看久了早就已經習慣的擺件一樣,平平常常地擺在那裡。目光偶然落到上面的時候,會在那裡停留一下,但看見了也就隻是看見了,想起來就隻是想起來。最多不過是淡淡一笑,僅此而已,不會再激起什麼波瀾。
這世上沒有時光無法淡去的事物。
一直到冬天天氣寒冷的時候,我們沒法像以前一樣經常在野外露宿了,這才稍微安定下來,不再去那些荒山野嶺裡面。
有一天晚上雪下得特别大,我們在夏澤錦州城的一座酒樓裡,我叫了一壇當地最有名的梨花白上來,給自己和水鈴蘭都倒了一碗:“嘗嘗看,下雪天喝點酒暖和。”
水鈴蘭笑着搖頭:“我不會喝酒,會喝醉的。”
“沒事,這個酒不烈,喝一點應該沒問題。”我朝她端起酒碗,“姐姐千杯不倒,有姐姐在這兒怕什麼,醉了也沒事。”
水鈴蘭這才也端起碗小小喝了一口,結果被嗆得咳嗽個不停。我笑起來:“你難道從來沒喝過酒?”
水鈴蘭苦着臉:“我以前隻喝過果酒、花蜜酒、青梅酒這些……”
“那根本就不算酒。”我擺擺手,一飲而盡,再給自己倒了一碗,“姐姐帶你喝的才是真正的酒,繼續喝你就知道了。不會喝酒可算不上混江湖的。”
水鈴蘭連連搖頭,笑道:“我這點本事,也混不了江湖。”
我自斟自飲:“倒也是,你還是比較溫柔賢惠的類型。姐姐在江湖上認識不少少年才俊青年豪傑,我們江湖中人比較重情重義,不興高門大宅裡頭那一套勾心鬥角的,應該比較适合你。你喜歡什麼類型的啊?改天姐姐給你介紹幾個?”
水鈴蘭的動作一下子就頓住了,以一種低着頭的姿态停在那裡,沒有回答。
我看她臉色有異,估計是我剛才說的話刺到了她的什麼地方,立刻轉了話題:“你要是不想嫁人的話,自己一個人在外面逍遙自在的也挺好,江湖上不會有人說你什麼的。”
水鈴蘭搖了搖頭,勉強一笑,沒有接話,卻是直接端起剛才隻喝了一小口的酒碗,這次竟然一口氣全部喝了下去。
這梨花白雖然不算烈酒,但酒勁也不小,她一個不會喝酒的女子一口灌下去,感覺可想而知。
我看着她這喝酒的架勢,暗暗後悔提起這個話頭,隻是現在再收回已經來不及了。
這妹子以前應該是受過什麼情傷之類,很可能就跟她的逃婚有關系,否則一個桃李年華,正值妙齡的女子,不會一聽到嫁人的事情就這種反應。
“不管以前發生過什麼事情,總會過去的。”我試探着勸解她,“以前我也經曆過很多,不過現在時間長了,漸漸就淡化了。人一輩子這麼漫長,沒有什麼過不去的坎。”
這倒是肺腑之言。雖然我剛才說不想嫁人就不嫁,但其實那隻是寬慰之言,别說她不是江湖中人,就算是真的江湖女子,除了尼姑道姑之外,也極少有一輩子不嫁人的。她現在還這麼年輕,又是個溫柔美貌的好姑娘,哪能真的孤獨一生。
水鈴蘭還是不答我的話,隻是搖頭苦笑,一碗接一碗地給自己倒酒,像是喝白開水一樣地往下灌。
我勸慰她也是毫無作用,看她這樣子,像是有滿腹的苦悶心事,卻無法說出口向人傾訴,隻有借酒消愁。索性便讓她去喝個痛快,酩酊大醉一場,盡情發洩出來也好,憋在心裡别憋壞了。
水鈴蘭的酒量果然不行,才堪堪喝到第五碗,眼神就已經迷離了,滿臉的酒醉潮紅之色。手上本來還拿着半碗酒,身子一歪,酒碗跌落在桌面上,淋淋漓漓灑了一桌子的酒水,她也昏昏沉沉地就勢趴到了桌子上。
我看她不能再喝了,過去扶她起來:“走,不喝了,我們回客棧。”
水鈴蘭醉了酒,倒是不吵不鬧也不撒酒瘋,隻是迷迷糊糊地擡起頭來,抓住我的衣袖不放。
“不……我有話想要告訴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