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則煜心下一陣凜然,望着水濯纓纖細瘦弱的身子,在春天裡仍然穿着禦寒的冬衣,在風中單薄如紙,下意識便站到了她的另一邊,替她擋住吹過來的寒風。
水濯纓轉過身來,朝他粲然一笑。
“我們之前已經談好交易,現在我的事情已經做到了,該你兌現承諾了吧?”
她現在是沈則煜的通房丫鬟,要離開沈府逃走,其實很容易。但作為夏澤的亡國奴隸,奴籍終身無法撤銷,逃奴一旦被抓回便要遭受酷刑。而且沒有良民身份,很難置辦田地房産之類,甚至連定居在一個地方都不容易。
所以她和沈則煜談了條件。沈則煜這麼多年韬光養晦,為的便是免遭大夫人的毒手,大夫人可以說是他最大的敵人。她幫沈則煜除掉大夫人,沈則煜則是幫她假造一個良民的身份,送她出沈府。
沈則煜點點頭:“我先派人去偏遠鄉下地方,給你假造一個低微的工商人家身份,然後送你過去,再上報你已經死亡,銷掉你的奴籍,這樣不容易被查出來。這些手續估計會比較麻煩,我能力有限,也不确定要多長時間。”
事實上,這幾年來他暗中羽翼漸豐,并不是一個隻在家中喝酒玩樂的廢物子弟,要做到這些不算太難,但他并不想這麼快将水濯纓送走,和她一起多待些日子也是好的。
水濯纓微微皺眉,但也知道的确無法一時就走,隻能耐心等待。
乍暖還寒的初春時節本來就容易生病,她的身子怕冷怕風,大部分時候都躲在室内。沈則煜特意給她請了大夫,大夫說她本來就先天不足,體虛質弱,再加上後來在丞相府中的三年裡挨餓受凍,嚴重營養不良,更是氣血兩虧,落下了不少病根。要想完全恢複健康,難如登天,隻能以溫補藥物慢慢調養着。
沈則煜倒是很照顧水濯纓,大夫開的貴重藥材無論多少錢,都一樣不落地照方給她買來,也不讓她幹什麼活計,反倒是另外撥了一個小丫鬟來伺候她。
如今大夫人已經敗落,他不用再假裝纨绔好色不學無術,将屋裡的那十來個美人都遣散了,漸漸開始展露才華鋒芒。沈忱恭以為他長大了終于懂事,十分欣慰。
四姨娘的慘死鬧得整個沈府人心惶惶,沈忱恭隻當這是因為大夫人給四姨娘下的邪法還未驅除,把喪妾失子的仇恨全都放到了大夫人身上。大夫人在清普庵受的折磨更加殘酷,不出幾天,便傳來急病暴斃在庵中的消息。
四少爺沈則清和三小姐沈繡薇都是大夫人所出,按東越律例,喪母需要守孝三年,不得婚嫁。沈則清也還罷了,沈繡薇卻已經十五及笄,正是議親的年齡,守孝三年之後都十八歲了。
沈忱恭雖然痛恨大夫人,但并未遷怒到一兒一女身上,為沈繡薇的親事着想,沒有對外發喪。隻讓兩人暗中為大夫人戴孝,準備立刻先去為沈繡薇議一門親事,把她嫁出去了再公布大夫人的死訊。反正清普庵裡面的女子都是罪女,沒人會去查證她們的死活。
沈繡薇又驚又怒又傷心。大夫人被送去清普庵的時候,她問父親是怎麼回事,沈忱恭隻說大夫人犯了大錯,理當償命。沈繡薇焦急不已,讓下人到處去打聽,好不容易才得知事情的始末,本來還籌謀着要将大夫人從清普庵裡救出來,不料沒幾天大夫人便死在了庵中。
沈繡薇當然不覺得母親罪有應得,隻認為她被後宅裡這些賤人所害,滿腔憤恨。四姨娘已經慘死,沈繡薇得知幫着四姨娘出謀劃策的是沈則煜的一個通房丫鬟,這殺母之仇頓時有了着落。
隻是水濯纓極少出門,沈繡薇剛剛喪母,重孝在身,也不敢貿然闖進行風居去找沈則煜侍妾的麻煩。過了好幾天,才偶然在路上碰到水濯纓。
沈繡薇幼時體弱多病,加上沈忱恭隻有她一個女兒,頗受疼寵溺愛,被養得十分驕縱,而且心性殘忍。三年前她去南方溫暖地區養病,如今身子大好了回來,脾氣卻是一點沒變。之前逼劉婆子吞炭毀舌,這種一般閨中小姐見了都要吓暈的血腥事情,她連眼睛都不眨一下。
沈繡薇這是第一次正眼打量這個小丫鬟。水濯纓最近身子養得好了些,雖然還是帶着一種瘦弱蒼白的病态,但反倒有種弱柳扶風西子捧心般的美感。眉目如水墨暈染描畫,靈秀而精緻,長長的睫羽沉靜地垂下來,那雙幽黑的大眼睛在陰影中更加深不見底。隻是十來歲還未長開的年紀,就已經可以預見将來會是何等的絕色。
沈繡薇這才發現,這小丫鬟的眉眼跟自己竟然有幾分相似。她原先也是這種柔弱美人的類型,隻是現在一看,自己的容貌遠遠不如對方。
女人一向見不得跟自己長相相似但是長得比自己更美的同性,更何況這還是一個沈繡薇根本不放在眼裡的地位卑微的下人。要說她原先對水濯纓有八分怨恨,那現在就是起了十成十的殺心。
沈繡薇朝後面跟着的兩個丫鬟使了個眼色,兩個丫鬟立刻一左一右地站開,擋住了水濯纓的去路。
水濯纓從拐角處走過來,迎面碰上沈繡薇,要躲避已經來不及了。她還沒來得及動作,沈繡薇身後的一個丫鬟已經指着她怒叱道:“這是哪個院子裡的丫鬟,一點規矩都沒有,見了三小姐竟然不行禮?”
這時候水濯纓距離沈繡薇還有兩三丈距離,東越大戶人家規矩,行禮一般都是要走到面前一丈左右的,根本沒有隔着大老遠就行禮的道理。那丫鬟搶先出言,顯然是存心找茬。
沈繡薇冷笑:“這不是大哥房裡的笙笙姑娘嗎?不過是一個通房丫鬟,連妾都算不上,得了大哥幾天寵愛,就真把自個兒當主子了。水晶,上去給我用竹闆掌嘴二十,教她點規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