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場裡,一片激昂。
好多人的眼眶裡,都含着淚珠,能夠在日寇鐵蹄統治下,共聚一起,謀劃抗日救國,這是深藏已久的心願,以前也曾經數次集會,但都難成氣候,如今各派代表齊集一堂,眼看大事可期,誰不激動?
“老劉,繼續說。”旁邊有人喊道。
“好,”這個穿軍裝的“老劉”使勁攥了攥拳頭,“今天有此機會,我一定要把心裡的話,說個痛快。自從七七事變以來,民族蒙羞,衆生塗炭,國人無不時時盼望光複,這時刻早一天到來,人民早一天脫離苦海,拖延日久,隻會助長敵人氣焰,消耗我之精髓,眼下從全國形勢來看,敵我戰争,處于僵持,國共兩黨的軍隊,都在努力堅持,各個戰場,均陷于苦撐,此時行動,正當其時,我奉勸一句各位觀望派,不能再猶豫了,必須勇猛精進,挺身赴難。”
這人一口氣說了這麼多話,可能是說得急了,臉色通紅,微微喘氣,說完了,似乎意猶未盡,站立不動,緊緊攥拳。
矮胖子老黃,又站起來,“對極了,我覺得老劉的話,很合我的胃口。我們當兵的,喜歡痛快,跟日本鬼子幹,就得刺刀見紅,以牙還牙,我勸大家,别再猶豫了,起事,越早越好。完了。”
他的話幹脆利落。言簡意赅。
一段橫放着的枯木上,站起一個年輕人來,是滿老爺的大兒子,滿虎生。
滿虎生朝四下點了點頭,朗聲說道:“老劉大哥,還有老黃大哥,确實說出了大家的共同心聲,誰願意久在日寇手下忍辱偷生?起事,咱們大家并無異議,眼下需要商榷的,隻是‘時機’二字,兵法有雲,善戰者,先為不可勝,以待敵之可勝。咱們同是軍人,逢戰必先謀勝,若為逞一時之勇,不顧勝負,又有何可取?”
他的話入情入理,讓人無法反駁。
滿虎生繼續說道:“我們幾個人,也曾經數次議論此事。大家都覺得,眼下咱們最大的紛争,表面上隻是‘急’與‘緩’之間,其實,細究起來,遠不止此。”
“那你說,是什麼?”
問話的是老劉,他盤着腿坐到了草地上另一副擔架旁邊,擔架上坐着腿上負傷的霍小亮。
“急與緩之争,其實是把咱們起事,參加抗日,放到什麼位置。”滿虎生這些天來,跟方江數次長談,見識漲了不少,說起話來,總是模仿方江那種斯文條理的樣子。
“剛才劉大哥一番話,說得我也是熱血沸騰,仿佛看到了咱們舉起義旗,沖上抗日戰場,同日寇作殊死搏鬥,那是何等讓人暢快,但是,這些天來,我從别人身上,學到了好多道理,慢慢明白,抗日,并不是暢快,咱們的義旗,何時舉起來,也不是咱們自家的事,大家想想,在汪精衛的眼皮底下,振臂高呼,舉起槍來,痛擊日寇,那将在全國的戰場上,掀起多大的波動,又會振奮多少中國軍民的鬥志,發揮出怎樣的抗戰能量?弟兄們,咱們這次起事,怎麼看作是咱們自己的事呢?”
“好,”擔架上的霍小亮叫了一聲。
旁邊的老劉,手裡拿着一支煙,慢慢放在手掌裡磕打,思索着點頭,“嗯,虎生,這個道理,你說的還真是那麼回事。”
“所以說,”滿虎生提高了音量,“是急是緩,應該取決于全國的抗戰局勢,全局需要咱們怎麼做,才是應該遵循的命令。須急,咱們馬上提槍,走上戰場。需緩,那咱們就得暫避一時,等待時機,服從全局安排。”
“我……”擔架上的霍小亮,忘了自己的斷腿,一時激動,想要站起來發言,身邊的老劉一下将他按住,“你做什麼,躺下,躺下。”
“我要說話。”
“你躺着不一樣說嘛。”
小亮半卧着,神情有些激動,仰着頭說道:“我記得,一個月以前,我,還有我的一部分同學,曾經是最着急的激進派,恨不得馬上揮起刀槍,沖上戰場,哪怕血灑疆場,在所不惜……我要說的是,這股熱情,我并沒有消磨掉,可是現在我懂得了,海納百川,有容乃大的道理,見日月不為明目,聞雷霆不為聰耳,自以為一腔英勇,其實隻是淺薄……”
這一席話,說得老劉,還有矮胖子老黃等人,都有些慚愧。
小亮指指自己的傷腿,“大家看,這條腿,是怎麼讓敵人打斷的?那回,我可是意氣風發了,隻覺得再不上陣厮殺,便要給憋死了,于是出城單幹,去鐵匠鋪,給同學們打造戰刀,你們不幹,我們單獨幹,哪裡管什麼全局,哪裡管什麼時機,憑着一腔英勇,就想着痛痛快快地跟鬼子幹,結果怎麼樣?痛快了,把自己的腿給痛快斷了。”
周圍響起一陣笑聲。
從一株老栎樹下,站出一個穿着粗布汗衫的細高個來,脖子上搭了個髒乎乎的白毛巾,看打扮是個工人,舉起拳頭,象呼口号一樣,叫道:“說得對,說得好,我們電廠工人,也是這麼想的。”
滿虎生正站在一旁,同矮胖子老黃對火吸煙,歪頭看了這個細高個一眼,小聲問道:“這人是誰?”
“不認識。”
滿面胡老桑走過來,也和他倆湊一起吸煙,說道:“這是電廠的老王,機修工,最近剛跟我搭上線,很積極,我就帶他來了。”
人群後面,陳榆擠了進來,走到惠姐的擔架旁,交給他一張字條,悄悄耳語了幾句話。
那個電廠的工人老王,正要坐下去,老黃沖他翻了翻眼皮,問道:“你到底說誰對啊,也沒說明白。是小亮斷了腿單幹說得對?”
周圍又笑起來,那老王又站起來,笑着說:“當然是單幹不對了,我們的意思,是不必着急,等大家把力量湊齊了,再幹。”
忽然惠姐插話了,“王先生,你是電廠的工人?”
“對啊。”
“那麼你們電廠,有多少工人弟兄,秘密參與此事?都包括哪些個車間?”
“這個……弟兄們嘛,有二三十個,大家都心懷不滿,車間裡,當然差不多都參與了。”
會議開始發言以後,惠姐一直沒有說話,隻在旁邊靜靜地聽。本來按照事先的籌劃,軍統隻負責會議的組織及保衛,盡量不參與讨論,但此時惠姐用眼睛盯着老王,打斷他的話,讓人覺得有些突兀。
“沒事,老王,你接着說。”惠姐輕輕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