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浦江碼頭上,汽笛轟鳴。
從日本橫濱開至上海的郵輪入港。
郵輪裡人頭攢動,從通道魚貫而出。在碼頭上等待的人群中,有四個身穿黑布衫的碼頭工人扛着貨物,目光來回尋索,他們奉命在此靜候獵物入網。
然而等大多數的遊客上岸,他們也沒有找到獵物。難道情報出了錯誤?分明是一個中年男子,身形消瘦,手提黑色行李箱,裡面裝有日本遠東政策的機要文件,他要将其送到日本上海派遣軍總司令松井石根處。隻要繳獲這份情報,日本自“九?一八”事變來的東亞政策就可以一窺到底,中日在外交對抗時更可以有理有據,進而在國聯理事會上将日本駁斥地體無完膚。
出發前教官馮潇崧給他們看過此人的照片,他們将其容貌爛熟于心,殺掉此人,奪走密件。
“沐楓,我相信你們四人的能力。你們從一百餘人中脫穎而出,不是為了讓你們在溫室裡當嬌滴滴的花朵,而是要真刀真槍和日本人幹起來。”臨行之時,軍統負責人戴笠曾破格給他們壯膽祝行,“你們此舉,往小裡說,是檢驗你們這批年輕人中的佼佼者的實戰能力,挫敗日本人在上海的陰謀;往大裡說,可以一轉中國的被動之局,甚至是遠東未來十年的格局,你們的行動代号就叫‘破局’吧。”
“破局,聽起來多麼帶勁的名字。”四個人眼神互相對視。
看着對友的熱血澎湃,張沐楓心有忌憚。隻有他知曉,“破局”行動的另一層含義,将“利刃”打入日本人内部。
愛國的熱情在四位熱血青年心内灼燒。
“那個人出現了,楓哥,”一個組員向張沐楓禀告。
“中年男子,身形消瘦,手提黑色行李箱,就是他。”張沐楓肯定自己的判斷。
“動手。”張沐楓下達了行動命令。
那個組員快步向前,撞在中年男子懷裡,趁機把匕首插進了他的心髒。另一個組員,快步跟進,順手拎走公文包,第三個組員配合着第一個組員把中年男子的死屍輕輕地放倒在地,一切天衣無縫。
張沐楓接過公文包,打開一看,裡面什麼都沒有,四個人的心開始緊張起來。
“楓哥,怎麼辦?”“我們的行動敗露了,起碇。”張沐楓下達了行動口令。
“起碇”是行動結束,快速隐藏起來的口号。
他們正要撤離,張沐楓餘光中瞥見一隊士兵,踏步而來。
“不要心焦,”張沐楓心中安定自己,作為此次“破局”行動的組長,他和他的組員,其實是同期受訓的同學,第一次執行暗殺任務。
經過了一年的嚴苛訓練,他們已經靈活掌握了暗殺的技能,在湖南深山的基地,他們已經模拟了數十次,然而,他們缺少實戰的經驗。
他手心沁出汗來,這是日本人的地盤,中國人是不允許攜帶槍支,稍有不慎,便會擦槍走火。而日本人多次警告南京政府,倘若因中國人導緻上海的混亂,日本将讓中國付出沉重的代價。這是上海“一?二八”事變後,中日在歐美斡旋下達成的協議内容。
日本兵端槍審量着碼頭上的人員,還有二百碼,四十秒時間,“換衣”,張沐楓再一次下達口令。
他蜷身下蹲,卸掉貨物,敏捷地脫掉黑布衫,扔在地上,隐沒在人群中。其他組員向不同方向分散。人仍然不少,如果速度夠快,日本兵很難發現這一舉動。但是如果遲疑,容易被認為是掏槍動作。
“砰!”一聲槍響。槍聲,并不是從日本兵的方位傳來,而是從船艙一側。張沐楓随着人群四散逃離,他沒有轉頭,一個好兄弟就這麼死在了日本人的槍口之下,然而如果他一回頭,他知道日本人的狙擊手絕不會放過一絲的可疑,他忍住淚水,裝作慌亂的市民,夾雜于其中。
“砰!砰!”另外兩槍又響起,子彈從日本兵的方位呼嘯而至,又有兩個人倒下。
居高臨下審視,看得再清楚不過。凡是受訓之人跑起來,不同于一般人的豕突狼奔,大呼小叫,他們會步履從容,而這都會在狙擊手的眼皮下暴露無遺。從眼睛的餘光中,張沐楓瞥見,他們還沒來得及換下僞裝。
四個人臨行前,他曾與組員飲酒預祝,現在,三個都已中槍。從心裡,他希望他們都被打死了,因為隻有死人才會守住秘密;如果沒死,落入日本人手中,會經受各種慘絕人寰的手段。他們随身都帶有裝有******的膠囊,教官告訴他們,這是殺身成仁、義不受辱的唯一方式。
“憐憫,沒有任何價值;猶豫,隻會導緻徹底的失敗。”馮潇崧曾厲聲宣揚。
“砰”,張沐楓的腿上中了一槍,好在子彈打偏了,他沒有傷到腿骨。
張沐楓故意繞道百樂門,這裡笙歌燕舞,日本人不會對此有太多的盤問。他到了一個儲物間,取出包裹,在衛生間迅速換下衣服。
西裝筆挺,手握一卷報紙,他信步邁上電車而去。
長江路23号寓所,燈光昏暗,兩個人在對視。
“混蛋,你們四個人,怎麼就你一個回來,他們人呢?”馮潇崧怒吼道。
“教官,他們都犧牲了。”張沐楓一臉淚水。
“哭如果能解決問題,中國就不會這麼孱弱了。中國人就可以把日本人哭出中國,滾回他們倭奴之地!”
到上海後,馮潇崧和張沐楓單線聯系。他們倆生死一線,一個被捕或被殺,另一個絕沒有存在的必要了。
軍統對于特工的不成文規定是:“單線聯絡,雙人行動,同氣連枝,生死與共。”一人死掉,另一人再也不會被派遣任務。要麼回到基地,要麼人間蒸發。
“你為什麼不把組員分開?你以為肩扛麻袋就可以逃脫日本人的眼線?整個的計劃,纰漏百出,你根本抓不到暗殺的秘訣,你以為是明刀明槍地交手,一命換一命?你知不知道一旦組員被捕,整個上海的聯絡網都有傾覆的可能!”
“教官,您怎麼知道?”張沐楓擡頭癡望着馮潇崧,為什麼他能洞悉一切。
“您在現場?你為什麼不救,你眼睜睜看着他們死去。”張沐楓上前揪住馮潇崧的衣領,“你是我們的教官,你為什麼置我們于不顧。”
“任務失敗,行藏暴露,死是最好的補償。”馮潇崧掙脫開,淡然地說。
張沐楓瞅着一旁盛放狙擊槍的背袋:“是你開的槍?”他潛意識裡冒出這句話,他不知道是不是懷疑錯誤,這是親手調教他們的教官。一個教官,四個學生,食同皿,寝同榻,一年的光景,出生入死。
“是我開的槍!”馮潇崧堅定地回答,他中氣十足,“我的原則,要不成功,要麼死亡,沒有灰色地帶,沒有第二次機會重來。是你們讓我失望,你們的表現,完全有辱軍統特工的身份,我沒有一槍把你幹掉,已經是對你留夠了情面。”
“為什麼?”張沐楓掩面痛哭,他癱坐在地上,雙手捶兇。這個他們最信任的教官,雖然嚴厲,但是對他們呵護有加,在方同生患瘧疾期間,他整日整夜地照料,視同己出;孫缪昌是北方人,飲食不便,他時常親自下廚烹調;周凱澤喜愛刀具,他将自己家傳的寶劍贈與之。“太殘忍了,我選擇退出。”
“你沒有選擇退出的權利。遊戲一旦開始,就不會停止下來。特工不能有個人感情夾雜,一旦進入戰場,我們就是最冷血的動物,即便是最親最敬之人,該除掉就要除掉;而最惡最壞之人,該保護也要保護。我們的職責是服從,不是江湖幫派。從踏入軍統門檻的第一天起,你就應當明白,命早已不是自己的。區别隻是,在赴死的路上,你多活兩日,我少活三天罷了。”
“難道你不是告訴我們要互相信任嗎?”張沐楓哭泣道,“他們至死都被蒙在鼓裡,連死都是一個圈套。”
“沒有什麼人值得你信任,除了你手中的槍和自己的信仰。隻要回報足夠多,誰都會背叛你。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個權衡,在他人心中,你隻是一枚棋子,你也應當将所有人是為你的棋子,你的目的是不擇手段,完成任務。”
“嘶!嘶!”街道上傳來警察的哨音聲。
“快撤,可能地點已經暴露,到三個鐘點後在火車站邊的昌泰餐館碰面。”
“教官,你先走,我掩護你,我有腿傷,我跑不遠的。”張沐楓執拗說。
“這是命令!”馮潇崧一把推開張沐楓,一個子彈擦身而過,他們匍匐桌下。
“再不走來不及了,教官,軍統可以沒有我,但不能沒有你!”張沐楓這次異常的鎮定,他掏出勃朗甯,一槍擊落對面樓頂的槍手。
馮潇崧心下欣慰,這次自己最鐘意的學生終于硬氣了一把。他扭頭便撤出了寓所。
“喂!是法租界巡警房嗎?我看見一個人腳上帶着腿傷,鬼鬼祟祟地進了長江路23号寓所。”半小時前,馮潇崧故意撥通了法租界巡警房的電話。他要按計劃将張沐楓送入萬丈深淵。
警察愈來愈多,槍聲愈來愈密,子彈在周圍“嗖嗖”而過,擊碎房間的各種器物,迸濺的碎片,散落在空中。
張沐楓眼見沒有什麼出路,他退卻到後房,試圖從窗口跳出,這是二層公寓,隻有三多高,沒問題,他心一橫,跳了下去。
平穩着陸,從高處墜落,是日常基本訓練之一,他娴熟于心。
張沐楓拍了拍手掌的灰塵,起身欲走。
“咚!”後腦被鈍物擊中,他倒了下去。
南京紫金山37号,軍統總部。
毛人鳳将一封電報擺放在戴笠的案頭。
“‘利刃’已出,風平浪靜。”
戴笠看到這封電報後,嘴角露出了一絲獰笑。
“局座,這是本期受訓學年的考核成績。”三個月前,馮潇崧向戴笠彙報工作。
“我不關心什麼成績不成績的,我要找的一枚‘利刃’,究竟有沒有合适的人選?”戴笠問道。
“目前已發現一名待選學員,他叫張沐楓,是燕京大學化學系高材生,此人反應能力、動手能力都是一流。家境我已經調查過了,是西安的一個殷實之家,父親在陝西省公署任職,是個老同盟會。自我們‘利刃’計劃制定以來,他是難得一見的人才。”馮潇崧極力推薦道。
戴笠翻看完張沐楓的資料說:“帶他來見我。”
“局座,張沐楓報道。”張沐楓敬了一個端正的軍禮。
戴笠一言不語,上下打量着張沐楓,看的他心裡發毛。
“沐楓,三年前我制定了一個計劃,一直在尋找合适的人選,現如今我選定了你為執行人。”戴笠铿锵有力,字字千鈞。
“局座,我初出茅廬,怕行動有失。”
“我戴雨農年輕時,喜歡賭博,尤其是豪賭,特别的爽快。我就發現,人年輕時沖勁十足,等到我年歲漸長,雖然閱曆日豐,但是也變得思前顧後,畏首畏尾。”戴笠頓了頓說,“我選擇你,就是我的一場豪賭,我這把年紀了,難得一場豪賭。中日交戰前,你要長期潛伏,投敵叛國,僞裝自己是一個日本人死心塌地賣命的漢奸走狗;中日交戰後,才是你被啟用,大展身手的舞台。你成功了,你就是民族英雄,榮耀的光環圍繞着你,軍統同仁也與有榮焉;你失敗了,軍統也和你一起死無葬身之地。”
“潇崧,這次‘破局’任務,你和沐楓搭檔,送他一程。”戴笠起身望着窗外的潺潺細雨,喃喃自語道:“這次,我要把上海攪個天翻地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