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路拿着“尚方寶劍”到了大隊,找到了書記。
書記把那張紙條反反複複看了好幾遍,歎了一口氣:“轉過來轉過去,還脫不了大隊解決。我要是能解決了,還要你上公社幹麼?”書記考慮了一會兒,叫人通知各小隊長、小隊會計、小隊保管到書記家開會,要王小路也列席。
好大一會兒,人集合完了,蹲着的,坐着的,站着的擠滿了一屋子。
書記說話先上綱上線:“知識青年來咱這裡不易呀!真要餓出事來,咱們老少爺們誰也沒法給組織交代,誰也沒法給知青家裡老的交代……”先把各小隊幹部吓唬了一陣,上滿了弦,然後話頭一轉,說:“各小隊說說,還有多少糧食?”
書記說完話,黑着臉,瞪着眼睛看各小隊長。各小隊長低下了頭,憋着不說話,不一會兒,又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還是誰也不說話。
書記說:“都沒糧食呀,那就好辦了。每個人收半斤糧食,各小隊回去斂去吧!”
各個隊幹部還是不動彈,不說行,也不說不行。
書記急了,喊着:“怎麼三棍子敲不出個屁來。怎麼平時轟轟轟,轟轟轟和茅房的蒼蠅似的,這會兒怎麼都啞巴了。咱們挨餓行不,也不能讓知青餓着,要是出了人命,是你給他償命,還是我給他償命。”
停了一會兒,五爺子歎了一口氣,輕聲柔氣地說:“社員家都是爺倆比雀子,一個鳥樣,哪還有糧食啊!每家再斂糧食,那不是光着腚串門――沒事找事嗎!”
五爺子說着,眼珠子就瞥四隊保管。四隊保管的眼睛就躲着五爺子。
書記看出事來了,說:“老疙瘩,你說說,你隊上還有沒有糧食。”
四隊保管躲躲閃閃地看着四隊隊長,怯生生地說:“還有點兒種子糧,是補春苗的,不知能不能吃。”
四隊隊長一聽急了:“種子吃了,苗又不好,春棒子你吃個球啊?”
書記說:“行!顧人要緊。”
四隊隊長說:“不行!不能吃。吃了種子,那得少收多少糧食啊!到時候,社員找我要糧食,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社員把我活剮了,吃肉算了。”
“你怎麼榆木疙瘩不開竅呢,該拿煙袋鍋子好好敲敲了。”書記說,“你的眼光放遠一點,不能隻看到鼻子尖,怨不得老不進步呢?就是農民意識太強。知識青年是**派來的,要餓死知青,非關你大牢不行。”
四隊長嘴裡嘟嘟囔囔,還是一百個不同意。
書記大腿一拍:“就這麼定了!”
當最後一抹陽光隐藏起來的時候,黑暗開始降臨到死氣沉沉的知青小院。
王小路本來想自己扛着糧食,可真是一點勁兒也沒有了,五爺子又一次犧牲了自己的自行車,把八十斤糧食馱到了知青小院。卸下了糧食,五爺子就用嘴吹着車梁上的浮土,用袖子角蹭着瓦圈上的泥點,趕緊回去拾掇他的自行車去了。
王小路鬼哭狼嚎似地吼:“糧食來了――糧食來了――”
院子裡還是毫無動靜。好半天,小高才從床上晃晃悠悠地爬起來,嘴上罵罵咧咧:“作死啊!咋咋呼呼幹什麼。人都到了這份上,可别再耍戲老子了!”
院子裡黑乎乎的,他似乎看到有一個鼓鼓囊囊的布袋,上去摸了一把,頓時有一種熟悉的渴望的東西在心裡引起了強烈的亢奮感,又摸了兩把,立刻像過電一樣大喊起來:“玉米,真是玉米啊!有吃的了――”
王小路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哼哼唧唧地說:“你們忙活吧,我可歇歇了。”
各屋都有了動靜,蠶豆般的油燈亮了起來,知青們紛紛圍攏過來,七八隻手把布袋連擡帶架地弄到了屋裡,幾隻手迫不及待地解布袋口,幾盞油燈往前一湊,啊!這真是一布袋黃橙橙的,略呈三角形的玉米粒子啊!幾個人恨不能抓起玉米粒子就要往嘴裡填。
小高一擺手:“王龍去推磨,小張去燒一鍋開水,大家準備會餐喽――”安排完了,這才想到王小路還在院子裡坐着,小高過去埋怨着:“還賴着不起來,”一把把他拉了起來。
王小路起來又坐在地上了:“讓我歇歇,一點兒勁也沒了。”小高說:“你有功,我背着你上屋裡床上躺着還不行嗎!什麼活也不用幹了,這裡怪涼的。”
“還行”,王小路疲憊地掙紮着爬起來,在小高的攙扶下,進屋裡躺下了。
紅色的竈火又重新點着了,風箱“呱嗒嗒”地響起了節奏鮮明的聲音,棉花柴在烈火燃燒下發出了畢畢剝剝的爆裂聲,黃黃的窩窩頭進鍋了,一幫知青在廚房外就像一群不懂事的孩子一樣,抽答着鼻子,兩眼巴巴地注視着籠屜裡冒起的縷縷熱氣,盼望着純糧食的窩窩頭快點兒出籠。
小張前俯後仰地拉着風箱,恨不能把吃奶的勁兒都使出來,她的眼淚流了出來,鼻涕也往下淌了,籠屜裡的蒸氣越冒越大,小張的眼淚也越來越多,鼻涕也越來越長,終于忍不住了,左手捂着鼻子,右手指着身後喊:“都去聞聞,什麼味兒呀?”
大夥兒莫名其妙地互相看了看,然後一窩蜂地擠進了廚房,使勁地抽答着鼻子嗅,蒸氣裡有一股刺鼻的六六六味,鼻涕開始往下淌了,眼熏得也睜不開,不住地往下淌着眼淚。
原來這種子糧是拌過農藥的,為的是種到地裡後,怕蝼蛄咬。
黃橙橙的窩窩頭端上了桌子,大夥兒全沒了剛才的高興勁,一個個垂頭喪氣地耷拉着頭。王小路盤着腿坐在床上,腸胃見到了窩窩頭,像是受到了刺激,一股勁地痙攣,唾液也像是特别地增多。
他歎了一口氣,仿佛從窩窩頭上看到了一副副可怕的骷髅,一種死亡的恐怖籠罩在心頭。小高急得在地上來回地走着,嘴裡一個勁地罵:“***,這麼好的玉米為什麼拌上藥呢!老鼠能吃幾個粒,蝼蛄能吃幾個粒。人看着又不能吃,難受吧!難受吧!嗨――娘的,這不是難為人嗎!”
小張輕輕地啜泣起來,聲音越來越大,她一哭,别的幾個女生也跟着哭了起來。微弱的油燈光在空氣的震顫下忽閃忽閃的,好像随時要被悲痛淹沒。
王小路慢悠悠地從桌子上拿起一個窩頭,放在嘴邊嗅着。小高對他瞪了一眼:“你幹什麼?這不能吃!你這當大夫的,又不是不知道?”
王小路平靜地說:“吃,怎麼不吃!不吃這個吃什麼。甯願毒死也不能餓死!我先試試。”說着,輕輕地咬了一小口。
小高也拿起一個窩頭,咬了一口,說:“你不怕死,我也不怕!活着是知青,死了也做個伴兒。”
王小路一把搶過他的窩窩頭說:“不必要!我是醫生,心裡有數,看看有什麼反應。”
小高又從籠屜裡拿過一個窩窩頭,說:“我是組長,要死也輪不到你。”說着,又咬了一口。
王小路看了他一眼,那眼光是深深的,柔柔的,濕潤潤的,沒有再勸阻。
兩個人就這麼慢慢地咀嚼着,試探着,品嘗着,摻過六六六的窩窩頭到底是一種什麼滋味。在玉米粗粗的甜味中,似乎夾雜着一種發苦發澀發黴的怪味兒。
女知青的哭聲停止了,男知青把油燈端了上來,都在仔細觀察着王小路和小高有沒有任何細微的中毒症狀。一個窩窩頭吃得很慢,足足有半個小時,又過了一會兒,王小路覺得身上刺癢難耐,掀開褂子一看,有幾處泛紅,輕輕一搔,渾身都癢,不一會兒,起了一身銅錢大的疙瘩,硬硬的,鼓鼓的。
小高也是一樣,起了一身疙瘩。
一個多小時過去了,兩個人除了起了一身疙瘩,癢癢以外,沒有别的反應。
王小路說:“看來,這窩窩頭能吃。隻是注意,可别吃多了,吃多了要中毒的。”同學們都紛紛伸手從桌子上拿起了窩頭,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一小口一小口的,吃得很慢,好像再也不是香噴噴的,盼望已久的純糧食的窩窩頭了。
靠着這八十斤拌過六六六的種子糧,知青們熬過了春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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